我是顶流女星的裸替,在片场被她逼着反复跳水直到休克。
醒来后她轻描淡写:“替身就是用来糟蹋的。”
后来她落水时,我本能地跳下去救她。
捞上岸的瞬间她突然抓住我的手尖叫:“是她推我!”
警察带走我时,她凑到我耳边低语:
“其实我会游泳,就想看你被毁掉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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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次砸进水里时,骨头缝里那点仅剩的热气也被彻底榨干了。池水不再是水,是亿万根裹着冰碴的钢针,蛮横地扎穿皮肤,钻进骨髓,在每一寸神经末梢上疯狂地搅动。肺叶像个破风箱,徒劳地抽搐着,吸进去的全是冰冷的液体,沉甸甸地坠着,要把人往黑暗深处拖。
岸上那个模糊而刺眼的光源,是苏蔓。她裹着厚厚的白色浴袍,像一朵精心养护、不沾尘埃的温室栀子花,歪在导演椅里。助理半跪着给她举着平板电脑,屏幕上大概是刚才拍摄的回放。
“导演,”苏蔓的声音被水波扭曲了,带着一种刻意拉长的慵懒甜腻,却字字清晰如冰锥,“刚才那个落水姿态,肩颈线条还是太僵硬了。不像濒死,像……嗯,像根笨木头。重来一次吧?”
我扒着湿滑冰冷的池壁边缘,指尖冻得发木,每一次试图用力都换来一阵钻心的刺痛和无力。水珠糊住眼睛,世界只剩下晃动刺目的灯光和岸上那个模糊的、高高在上的人影。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只有嘶哑的气流声,像破旧风箱发出的哀鸣。
“还磨蹭什么?”副导演的声音炸雷一样劈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烦躁,“等着全剧组陪你耗到天亮?动作快点!”
身体里的最后一丝力气随着这声呵斥彻底流空了。扒着池壁的手再也支撑不住,冰冷的液体瞬间灌满口鼻,世界猛地向下一沉,急速旋转着被黑暗吞噬。意识彻底熄灭前,最后看到的景象,是岸边那抹刺目的白色浴袍,纹丝未动。
再睁眼,是令人窒息的消毒水气味和一片晃眼的白。天花板上的灯管嗡嗡作响。
“醒了?” 声音很近,带着一丝慵懒的甜腻。我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子。
苏蔓就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里。她换了一条真丝长裙,浅杏色,衬得肤色愈发莹白如玉。她微微前倾着身体,手里端着一个精致的骨瓷杯,杯口氤氲着淡淡的热气。她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姿态优雅得如同在拍时尚大片。她轻轻吹了吹杯中的热气,小啜了一口,目光才慢悠悠地落在我身上。
那眼神,平静得像在看一件刚签收、不甚满意的快递包裹。
“医生说你呛了点水,低体温,休息休息就好。”她放下杯子,杯底碰到玻璃茶几,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她站起身,拿起搭在一旁的昂贵手袋,动作流畅自然。“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她嘴角甚至向上弯起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一个冰冷而完美的微笑,“干这一行,就得明白。”
她走到门口,手搭在冰凉的门把手上,侧过半边脸,灯光勾勒出她精致无瑕的侧颜轮廓,话语清晰地吐出来,每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
“替身,本来就是用来糟蹋的。”
门在她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那抹刺眼的杏色,也隔绝了外面世界所有的声响。房间里只剩下消毒水浓烈的气味和我自己沉重得如同破风箱的呼吸声。那股冰冷,从骨头缝里渗出来,比那池水更深,更沉,死死地攫住了心脏。
片场的水池边,空气湿冷凝重。下一场戏是苏蔓饰演的角色在水榭边情绪崩溃,然后“意外”落水。巨大的鼓风机在角落轰鸣,卷起人造的凄风苦雨,冰冷的水珠混着细碎的水雾,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我裹着剧组发的廉价薄毯,缩在远离水池的角落里,身体深处那股被池水浸泡过的寒意还在隐隐作祟,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部的钝痛。
“替身!过来准备!”执行导演的吼声穿透了风机的噪音。
我深吸一口带着水腥味的冷气,刚想站起来,苏蔓已经袅袅婷婷地走到了我面前。她刚补完妆,脸上每一寸肌肤都完美无瑕,像上好的瓷器,身上那件价值不菲的戏服长裙在鼓风机吹出的风里轻轻飘动,仙气飘飘。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目光落在我脖子上。那里挂着一条细细的银链,吊坠是枚小小的、有些发旧的贝壳——这是母亲留下的唯一念想。
“碍眼。”她红唇轻启,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落在风机的轰鸣间隙里。
我下意识地护住吊坠。
苏蔓的眼神瞬间冷了下去,像淬了毒的冰凌。她毫无预兆地伸出手,涂着精致蔻丹的指甲又快又狠地勾住那细细的银链,猛地向下一扯!
“嘶啦——”
细微的断裂声被风机的噪音吞没。链子断开,小小的贝壳吊坠跌落在地,沾满了湿漉漉的泥水。
“脏东西。”她轻蔑地吐出三个字,像丢开什么秽物般,将手里断裂的银链随手一抛,转身走向水榭的位置。那条细细的银链落在浑浊的积水中,迅速被泥水吞没。
心脏像是被那只手狠狠攥住又拧了一把,闷痛瞬间炸开,伴随着一股灼热的怒意直冲头顶。我死死盯着她走向水榭的背影,指尖掐进掌心,身体因为压抑的愤怒和彻骨的寒冷而微微发抖。那枚小小的贝壳躺在泥水里,像一个被随意践踏的、卑微的梦。
水榭的木质平台被鼓风机吹来的水雾打得湿滑一片。苏蔓背对着镜头,肩膀剧烈地起伏,演绎着角色濒临崩溃的痛苦。突然,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身体猛地向前踉跄一步,脚下一滑——
“噗通!”
巨大的水花在冰冷的水池中央炸开!苏蔓的身影瞬间被浑浊的水吞没。
时间像是被猛地按下了暂停键。整个片场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只有鼓风机还在徒劳地嘶吼。所有人都僵在原地,目瞪口呆地看着那片动荡的水面,看着那顶华丽的发饰在水面上浮沉了一下,然后彻底消失。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比意识更快一步做出了反应。那池水的冰冷刺骨,溺水瞬间的窒息绝望,如同昨日重现般猛地攫住了我。几乎就在苏蔓落水、水花溅起的下一秒,身体已经先于所有思考冲了出去。
“有人落水了——!”
“是苏蔓!”
“快!快救人啊!”
死寂被惊恐的尖叫撕裂。混乱的脚步声、呼喊声瞬间爆发,如同沸水炸锅。但我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耳边只有自己粗重的心跳和血液奔涌的轰鸣,以及身体记忆里那片冰冷刺骨的绝望水域。
我冲到池边,没有丝毫停顿,纵身跃入那片浑浊冰冷的水中。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全身,像无数钢针扎进骨头缝里。水下的能见度极差,浑浊一片,我凭着刚才落点的记忆奋力下潜,双手在冰冷的水流中疯狂地摸索。水草缠住了脚踝,又滑又韧,我用力蹬踹,肺部的空气在急剧消耗,火烧火燎地疼。终于,指尖触到了一片滑腻的衣料!
我猛地收紧手臂,将那具下沉的身体死死箍住,用尽全身力气,双脚在池底淤泥里狠命一蹬,抱着她向上冲去!
“哗啦——!”
巨大的破水声。我和苏蔓的头终于冒出了水面。新鲜的空气猛地灌入灼痛的肺管,呛得我剧烈咳嗽。岸上瞬间爆发出更大的声浪。
“上来了!上来了!”
“快!拉她们上来!”
几双有力的大手立刻伸了下来,七手八脚地抓住我们湿透沉重的身体,奋力将我们拖拽上岸。我筋疲力尽地瘫倒在冰冷的、湿漉漉的水泥地上,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喉咙里全是铁锈般的腥甜味,肺部撕裂般地疼痛,每一次喘息都带着哨音。
苏蔓被众人小心翼翼地放平在地。她双眼紧闭,脸色惨白,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看上去脆弱无比。
“蔓蔓!蔓蔓你怎么样?”她的助理带着哭腔扑上去。
“快叫救护车!”导演的声音都变了调。
就在这片混乱的关切声中,苏蔓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猛地睁开了眼睛!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瞬间充满了极致的惊恐,仿佛刚从最可怕的噩梦中惊醒。她的目光像受惊的兔子,仓惶地扫过周围每一张焦急的脸,最后,精准地、死死地钉在了瘫在一旁、狼狈喘息的我的脸上。
下一秒,她像是被无形的针狠狠扎了一下,身体猛地弹起,沾满泥水的手闪电般伸出,冰冷湿滑的手指如同铁钳,死死扣住了我的手腕!力量大得惊人。
“啊——!!!”
一声凄厉到变形的尖叫划破片场的喧嚣,带着一种撕裂般的恐惧,瞬间盖过了所有的嘈杂。
“是她!就是她推的我!”苏蔓的声音尖锐得刺破耳膜,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另一只手指着我,指甲几乎要戳到我的鼻尖,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令人心寒的怨毒和指控,“我看到了!她刚才就站在我后面!就是她把我推下去的!她想害死我!”
时间,空间,声音……一切都在那一刻凝固、碎裂。
前一秒还在为救人而喧闹的片场,瞬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真空容器。所有的动作、所有的声音都被抽离了,只剩下苏蔓那根指向我的、沾满泥泞的手指,和她脸上那混合了极致恐惧与怨毒的、近乎狰狞的表情。
无数道目光,带着震惊、怀疑、审视,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聚焦在我身上。那目光的重量,几乎要将我钉死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我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咚咚咚,沉重得像是要破膛而出。肺部残留的冷水似乎瞬间结成了冰碴,每一次试图呼吸都带来尖锐的刺痛和窒息感。
“不是……我……” 喉咙像是被粗糙的砂纸堵住了,只能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我想甩开苏蔓那只冰冷如毒蛇般缠在我手腕上的手,指尖却因为寒冷和巨大的冲击而麻木得使不上一点力气。
“报警!快报警!”苏蔓的经纪人第一个反应过来,声音尖利得变了调。
冰冷的铁门在身后沉重地合拢,发出“哐当”一声闷响,隔绝了最后一丝天光。拘留室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混杂了消毒水、汗味和铁锈的浑浊气息,沉闷得让人窒息。唯一的光源是头顶一盏惨白的节能灯管,嗡嗡地响着,将四壁粗粝的水泥墙面照得一片死寂的灰白。
我蜷缩在冰冷的硬板床边缘,身上还穿着那套半干的、散发着池水腥臭的戏服。手腕上被手铐箍过的地方,一圈清晰的暗红色淤痕火辣辣地疼。审讯室的强光灯、警察冰冷重复的盘问、还有苏蔓那张在监控录像里显得无比惊恐脆弱的侧脸……一幕幕在眼前闪回,像钝刀子割肉。
“姓名?”
“职业?”
“你和苏蔓什么关系?”
“事发时你为什么站在她身后?”
“你救她之前,有没有推搡动作?”
每一次否认都换来更深沉的审视。证据?没有直接证据。只有苏蔓斩钉截铁的指控,和她那在镜头下极具说服力的、完美受害者的姿态。我的辩解在“动机”二字面前苍白得像一张废纸——一个被反复苛待的替身,怀恨在心,伺机报复。逻辑链“完美”得令人绝望。
铁门上的小窗口被拉开一条缝,一个穿着制服的女警面无表情地递进来一个透明密封袋。
“1037号,你的东西。”声音平淡无波。
袋子里,只有一样东西。那枚小小的、沾着干涸泥浆的贝壳吊坠。断裂的银链已经被仔细地收拢在贝壳旁边。
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苏蔓……她连这个都不放过?她把这东西交进来,是什么意思?是提醒我母亲遗物的卑微,还是无声的示威——看,你的一切,都在我掌控之中,包括这最后的念想?
我几乎是扑过去,一把抓起那个冰冷的密封袋,指尖用力到发白,隔着塑料膜死死捏住那枚小小的贝壳。粗糙的边缘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微弱却真实的痛感。这是母亲留下的唯一念想,是她生前在海边捡拾的宝贝,曾被她温暖的手摩挲过无数次。如今,它沾满了片场的污泥,像一个肮脏的、被随意丢弃的证物。
屈辱、愤怒、还有那几乎要将人吞噬的冰冷寒意,再次从骨头缝里钻出来,比拘留室的寒气更甚。我把它紧紧攥在手心,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指甲深深掐进塑料膜里。
“1037号!”铁门再次被粗暴地拉开,一个身材壮硕的女狱警站在门口,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我,“出来!转监!”
没有解释,只有命令。我被推搡着,穿过长长的、弥漫着同样浑浊气息的走廊。两边是一扇扇紧闭的铁门,门上的小窗后,偶尔闪过一双双麻木或警惕的眼睛。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通道里回荡,每一步都像踩在心脏上。
最终,我被推进一个比拘留室稍大、同样弥漫着难以言喻气味的监房。这里已经有人了。一个身影背对着门口,坐在靠窗的下铺,正低头专注地叠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囚服。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沉稳。
听到动静,她停下动作,缓缓转过头。
那是一个约莫五十岁上下的女人。短发,有些灰白,打理得一丝不苟。脸型方正,眼角刻着深深的皱纹,但那双眼睛却异常锐利清亮,像淬炼过的寒冰,没有丝毫浑浊。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我身上,没有好奇,没有审视,只有一种深潭般的、洞悉一切的沉寂。她穿着囚服,却坐得像在自家的藤椅上,周身散发出一种经历过惊涛骇浪后的、近乎磐石的平静气场。
“新来的?”她的声音不高,带着点沙哑,却字字清晰,有种奇异的穿透力。
我下意识地点点头,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攥着密封袋的手心全是冷汗。
她的视线在我狼狈的湿衣、手腕的淤痕,以及我死死攥着的那个透明袋子上停留了片刻。目光掠过那枚沾泥的贝壳时,似乎极轻微地顿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我叫林红。”她收回目光,继续叠那件囚服,语气平淡得像在聊天气,“以后住这间。规矩很简单,别惹事,别多嘴,活着出去。”
我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冰冷的水泥地上,蜷缩起身体。拘留室的压抑感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因为这狭小空间里多了一个沉默而极具存在感的陌生人,变得更加沉重。林红不再看我,仿佛我只是墙角多出来的一件无足轻重的杂物。她叠好衣服,整齐地放在枕边,然后靠坐在墙边,闭上了眼睛。她的呼吸均匀悠长,在这死寂的空间里,是唯一规律的声音。
时间像被冻住的粘稠胶水,每一秒都拉长得令人窒息。惨白的灯光从高高的、装着铁栅栏的小窗透进来,在地上投下一块方形的光斑。光斑随着外面日头的移动,缓慢地爬行,从墙角移到中央,又从中央移向另一个墙角。饥饿感像虫子一样在胃里啃噬,冰冷的寒气从地面和墙壁丝丝缕缕地钻进骨头缝里。
我死死攥着那个装着贝壳的密封袋,指甲几乎要抠破塑料膜。苏蔓那张在片场凑近我时、带着冰冷恶毒笑意的脸,反复在眼前闪现。“就想看你被毁掉的样子……”那毒蛇般的气音在耳边回响。愤怒像滚烫的岩浆在胸腔里奔突,却找不到任何出口,只能灼烧着自己。被全世界唾弃、被钉上“谋杀未遂”标签的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淹没上来,几乎要将人溺毙。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是两天。监房的门锁“咔嚓”一声轻响,打破了死水般的沉寂。
林红倏地睁开了眼睛,锐利的目光投向门口。
门被推开一条缝,还是那个壮硕的女狱警。她没有进来,只是把一个叠得方方正正的、同样材质的透明密封袋扔了进来,袋子落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啪”一声。
“1037号,你的新‘家当’。”女狱警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说完,“哐当”一声关上了门。
袋子就落在离我不远的水泥地上。里面同样只有一样东西——一条项链。链子是崭新的、闪着廉价光泽的金属,而吊坠……赫然是一枚几乎一模一样的贝壳!只是这枚贝壳更新,更大,被打磨得光滑圆润,透着一种人工的、刻意的“完美”。
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我猛地扑过去捡起那个袋子,死死盯着里面的贝壳吊坠。一模一样……不,是更“好”的替代品!这是苏蔓的手笔!绝对是!她在嘲笑我,在提醒我,连母亲留下的这点卑微念想,她都可以随意复制、替代、践踏!她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我的一切,包括记忆和情感,在她眼里都是可以随意玩弄和摧毁的垃圾!
愤怒和屈辱像火山一样爆发,我抓起那个新的密封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冰冷的铁门!
“哐!”
袋子砸在铁门上,又无力地弹落在地。里面的贝壳吊坠在塑料膜里晃动着,依旧光洁,毫发无损。徒劳的反抗只换来手腕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和胸腔里更深的窒息。
就在这死寂的愤怒和绝望中,一个平静到近乎冷漠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收起来吧。”
我猛地转头。林红不知何时已经坐了起来,正静静地看着我。她的眼神依旧深潭般沉寂,但里面似乎多了一丝极其复杂的东西,像是怜悯,又像是某种更深沉的、了然于胸的沉重。
她指了指地上那个被我砸出去的袋子,又指了指我手里那个攥得变了形的、装着母亲遗物的袋子。
“留着。”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都留着。脏东西也好,新东西也罢……留着,总有用得着的一天。”
她说完,目光从我脸上移开,重新投向那扇装着铁栅栏的高窗。外面天色已经暗沉下来,最后一丝天光也被吞噬。她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轮廓显得更加刚硬,像一块沉默的礁石,承受过无数惊涛骇浪的拍打。
“这地方,”林红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说,“最能磨人。磨掉皮肉,磨掉骨头,最后磨得你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她顿了顿,似乎在感受着这监房里无处不在的寒意和绝望。
“但有时候,”她缓缓地转过头,那双寒潭般的眼睛再次定定地看向我,锐利得仿佛能穿透我混乱的灵魂,“磨剩下的,才是真东西。”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我紧握着母亲遗物的那只手上。
林红的话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投入我翻腾的绝望之湖,没有激起浪花,却无声地沉入水底,留下一种莫名的重量。我停止了徒劳的喘息,胸口依旧火烧火燎地疼,但那种濒临崩溃的狂乱被强行摁住了。我死死盯着地上那个新来的密封袋,里面那个光鲜亮丽、完美得刺眼的贝壳吊坠,像苏蔓无声的嘲笑。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林红那磐石般的沉默给了我一丝虚假的安全感,也许只是单纯的疲惫压倒了愤怒。我挪动僵硬冰冷的身体,几乎是爬行着,把两个袋子都捡了回来。母亲的贝壳被我紧紧捂在心口,仿佛能汲取最后一点微弱的暖意。那个新的、带着羞辱意味的“礼物”,被我像对待一件秽物般,远远地塞到了硬板床最靠墙的角落,用身体挡住。
林红依旧闭目靠墙坐着,呼吸悠长,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惨白灯光下,她灰白的短发边缘泛着一圈冷硬的光泽。
拘留室的日子彻底失去了时间的概念。送进来的食物寡淡冰冷,勉强维持着生命。审讯还在继续,冰冷的灯光,同样冰冷的问题循环往复。警察的态度从最初的严厉盘问,渐渐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麻木。苏蔓的指控是唯一的“铁证”,没有新的物证出现,案件似乎陷入了僵局,而我,则成了这僵局里被遗忘的、等待发霉的囚徒。
只有林红的存在,像一根定海神针,又像一块沉默的磨刀石。她极少说话,动作也少得可怜。大部分时间就是那样坐着,或者闭目养神,或者用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望着高窗外的天空——尽管那窗小得只能看到巴掌大的一小片灰白。她的平静有种奇异的力量,无声地消磨着这监房里令人发疯的窒息感。偶尔,她会极其缓慢地整理她那件洗得发白的囚服,每一个褶皱都抚得平平整整,像是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不知是第几天,送来的晚餐依旧是那碗寡淡无味、漂浮着几片菜叶的糊糊。我机械地吞咽着,胃里像塞满了冰冷的铅块。林红也安静地吃着,她的动作很慢,每一口都咀嚼得很细。
突然,她放下那个磕碰得有些变形的塑料勺子,发出轻微的“嗒”一声。这声音在死寂的监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那东西,”林红没有看我,目光落在对面墙壁斑驳的水渍上,声音依旧是那种平淡无波的沙哑,“新来的那个,别扔角落了。”
我猛地抬头看向她,心脏骤然缩紧。她指的是苏蔓送进来的那条新项链?她要做什么?
林红缓缓转过脸,那双寒潭般的眼睛看向我,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沉寂。“拿过来。”她的语气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平静得近乎命令。
一股寒意再次爬上脊背。她知道了什么?她和苏蔓……不,这不可能。但在这鬼地方,任何微小的变故都足以让人绷紧神经。我僵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塑料碗的边缘。
林红似乎并不意外我的迟疑。她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最终,对未知的恐惧和对这死寂的厌倦压倒了一切。我几乎是爬过去,从冰冷墙角摸出那个密封袋,像递一件危险品一样,远远地递向林红。
她没有立刻接,目光落在那个崭新的、闪闪发亮的贝壳吊坠上,停顿了几秒。然后,她才伸出手。她的手很粗糙,骨节突出,皮肤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纹路和旧疤痕,但动作却异常稳定。她接过袋子,没有打开,只是用指尖隔着那层薄薄的塑料膜,轻轻摩挲着那枚光滑圆润的新贝壳,仿佛在感受它的弧度。
“做得挺像。”林红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声音轻得像叹息。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接着,她的动作让我全身的血液几乎凝固。她粗糙的指尖,精准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掐住了贝壳吊坠两侧那光滑的、看似浑然一体的贝壳边缘。她的指甲很短,但异常坚韧。只见她指腹用力,以一种极其细微却稳定的角度,猛地向下一掰!
“咔哒。”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塑料膜摩擦声掩盖的脆响!
在我的目瞪口呆中,那枚“完美”的贝壳吊坠,竟然从中间……裂开了!不是碎裂,而是像精巧的机关一样,沿着一条肉眼几乎无法分辨的缝隙,整齐地分成了两半!
林红面无表情,像做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她将裂开的贝壳从密封袋里倒出来,落在她粗糙的掌心。贝壳内部是中空的,被打磨得同样光滑。而在那小小的、空腔的底部,赫然粘着一片指甲盖大小、薄如蝉翼的黑色方形物体!
那是什么?!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呼吸都停滞了。微型存储卡?监听器?定位芯片?苏蔓……她到底想干什么?!
林红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拈起那片黑色的薄片。她的动作极其轻柔,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是在处理一枚危险的炸弹。她捏着它,对着头顶惨白的灯光,眯起眼睛仔细端详着。
灯光下,那黑色薄片边缘闪烁着极其细微的金属光泽,表面光滑得没有任何标识。
“哼。”林红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哼,带着一种了然于胸的嘲讽,又似乎夹杂着一丝极其复杂的沉重。她没有解释,只是将那片小小的黑色薄片放在掌心,然后,缓缓合拢了手掌,将它紧紧攥住。
她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在我脸上。这一次,那深潭般的眼底,清晰地翻涌起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冰冷刺骨的锐利,像淬火的寒刃。
“丫头,”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地砸进我的耳膜,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想不想知道,是谁把你母亲逼死的?”
这句话,比刚才看到那枚裂开的贝壳更让我魂飞魄散!母亲……她怎么会知道我母亲?!我母亲是病逝的,医生说是长期抑郁……“逼死”?!这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神经上!
我猛地扑到铁栅栏边,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铁条,指甲几乎要嵌进去。“你……你说什么?!你认识我妈妈?你知道什么?!”我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和不敢置信的颤抖,身体因为巨大的冲击而剧烈摇晃。
林红没有立刻回答。她依旧稳稳地坐在那里,攥着那片黑色薄片的手收得更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看着我失态的样子,眼神里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沉重的、近乎悲凉的洞悉。
监房里死一般的寂静。头顶惨白的灯光嗡嗡作响,像垂死的飞蛾在挣扎。远处隐约传来模糊的脚步声和铁门开关的哐当声,更衬得这方寸之地如同坟墓。
林红缓缓站起身。她的动作依旧带着那种历经沧桑后的沉稳,但此刻却多了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她走到我面前,距离很近。我甚至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混杂着消毒水和陈旧汗味的气息,以及一种更深沉的、铁锈般的冷硬味道。
她没有看我抓在铁条上、指节发白的手,目光越过我的肩膀,仿佛穿透了冰冷的墙壁,投向某个遥远而血腥的过去。
“不是病,”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压抑的沙哑,每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铁锈般的腥气,“是有人,把她最后一点活路,都堵死了。”
林红掰开苏蔓送我的贝壳项链,里面藏着微型录音设备。
“这女人和她妈一样毒。”她指尖夹着薄如蝉翼的芯片冷笑。
“当年你母亲不是病逝,是被她妈苏雅逼死的。”
“苏雅用假合同骗光你妈的积蓄,还买通医生篡改病历。”
“你妈走投无路才……”
我攥紧母亲留下的旧贝壳,浑身血液都在沸腾。
林红将芯片塞进我手心:“出去后,把这里面的东西放给该听的人听。”
“当年没扳倒苏雅,这次,别让小的跑了。”
林红最后那句话,像一颗烧红的子弹,带着灼穿灵魂的尖啸,狠狠钉进我的耳膜,在死寂的监房里反复回荡。
“把这里面的东西放给该听的人听。”
“当年没扳倒苏雅,这次,别让小的跑了。”
我蜷缩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浑身抖得像一片狂风中的枯叶。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血液在血管里奔腾冲撞,发出近乎沸腾的咆哮。母亲那张总是带着温柔疲惫的脸,此刻在眼前疯狂地扭曲、破碎,又被苏蔓那张精致恶毒的脸覆盖、撕扯。病逝?不!是谋杀!是苏雅!是那个高高在上、光鲜亮丽的影后苏雅!用最肮脏的手段,一点点碾碎了我母亲活着的希望!
胃里翻江倒海,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口,又被我死死咽了回去。牙关咬得太紧,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我死死攥着林红塞进我手心的那枚薄如蝉翼的黑色芯片,它冰冷而坚硬,边缘几乎要嵌进我的皮肉里。而另一只手,则更紧地攥着那个装着母亲旧贝壳的密封袋,粗糙的塑料膜摩擦着掌心,带来微弱的、真实的痛感。
这两个小小的东西,一个承载着最肮脏的真相,一个烙印着最沉痛的过往,此刻在我手中滚烫得如同烙铁。
林红已经重新坐回了她的位置,恢复了那副磐石般的沉寂。她闭着眼,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揭露和沉重的托付从未发生。只有监房里残留的、那种近乎凝固的压抑感,证明着一切。
时间,在极致的煎熬和无声的沸腾中,被拉扯得无比漫长。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头顶那盏惨白的灯,嗡嗡的噪音如同索命的咒语。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是几天。铁门外终于传来了不同以往的脚步声,停在了门口。
“哐当!”
沉重的铁门被拉开。刺眼的光线涌入,让我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门口站着的不再是那个壮硕的女狱警,而是两个穿着深色西装、表情严肃的男人。为首的那个,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目光锐利地扫视进来。
“编号1037,起来。”他的声音平板,带着公事公办的冰冷,“证据不足,不予起诉。你可以走了。”
走了?
这两个字像重锤,砸得我耳膜嗡嗡作响。巨大的、不真实的眩晕感瞬间攫住了我。我僵硬地抬起头,看向林红。
她依旧闭着眼靠在墙边,仿佛睡着了一般。只是在门开的瞬间,她的眼皮似乎极轻微地颤动了一下。没有任何告别,没有任何暗示。只有一片死寂的沉默。
我被那两个人几乎是架了起来。双腿麻木得像是灌满了铅,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踩在棉花上。手腕上那圈暗红的淤痕在门口的光线下格外刺眼。经过林红身边时,她依旧纹丝不动,灰白的短发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走出那扇沉重的铁门,穿过长长的、弥漫着浑浊气味的走廊,再走出最后一道戒备森严的大门。外面,是黄昏时分浑浊的天空和带着城市尘埃气息的风。那风带着自由的味道,却冰冷地刮在脸上,激得我一阵寒颤。
身后铁门合拢的“哐当”巨响,彻底隔绝了那个地狱。
没有询问,没有解释。两个西装男把我塞进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轿车后座。车窗贴着深色的膜,外面的街景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流动的光影。我像个提线木偶,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那里藏着两样东西——冰冷的芯片,和母亲粗糙的贝壳。林红最后那句话,如同烙印般刻在脑海里:“别让小的跑了!”
车子最终停在城市另一端一个偏僻的街角。车门被无声地打开。
“下车。”西装男的声音毫无波澜。
我踉跄着站在人行道上。晚风吹起我身上那套依旧散发着池水腥臭和拘留室霉味的戏服,引来路人侧目。黑色的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入车流,消失不见。
我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弃的、布满裂痕的雕塑。城市的喧嚣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涌来,汽车喇叭声、人语声、远处店铺的音乐声……汇成一股巨大的洪流,冲击着我麻木的感官。自由了?可这自由的世界,冰冷而陌生,甚至比那间狭小的监房更令人窒息。
站了不知多久,直到双腿冻得发麻,我才挪动脚步。口袋里空空如也,身无分文。手机、证件……一切都被扣在剧组或者警局。我像一个真正的幽灵,游荡在城市的霓虹边缘。
最终,我找到了一家通宵营业的廉价快餐店。缩在角落最不起眼的塑料椅子上,点了一杯最便宜的热水。滚烫的水滑过喉咙,带来一丝虚假的暖意。我摊开手掌,看着掌心里那枚小小的黑色芯片。它安静地躺在那里,像一颗沉默的、剧毒的种子。
接下来几天,我像阴沟里的老鼠,靠着林红塞给我的一点零钱(不知她何时放进我口袋的)和快餐店免费的冰水,在城市的夹缝中存活。我找到了一家不需要证件、按小时计费的黑网吧。狭窄油腻的隔间里,空气污浊。我坐在发霉的塑料椅上,手指颤抖着,将那枚薄如蝉翼的芯片,小心翼翼地插入读卡器。
电脑屏幕幽蓝的光映着我苍白憔悴的脸。进度条缓慢地移动着,像一个迟暮的老人。终于,一个加密的文件夹跳了出来。我深吸一口气,点开。
没有想象中惊天动地的罪证。里面只有几段音频文件。文件名是冰冷的数字编号。
我戴上油腻的耳机,点开了第一个文件。
滋滋的电流噪音过后,苏蔓那极具辨识度的、带着慵懒甜腻的声音清晰地传了出来,只是此刻,充满了刻骨的怨毒和赤裸裸的算计:
“……那个贱人替身?呵,放心,她翻不了身。片场那出戏演得够真吧?警察?我舅舅打个招呼的事儿……她敢碰我?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我就是要她烂在里面!她妈当年……”
声音在这里戛然而止,被一段更嘈杂的电流音覆盖。
我的心跳骤然停止!她提到了!她提到了母亲!
我疯狂地点开下一个文件。
这次是苏蔓和一个声音略显苍老、但同样透着精明和傲慢的女声在对话。那声音……即使隔着遥远的时空和失真的电流,我也能瞬间辨认出来——苏雅!影后苏雅!
“……妈,那个老替身女儿的事搞定了,她进去了。”苏蔓的声音带着邀功的得意。
“嗯,手脚干净点。别像当年对付她妈那样留尾巴。”苏雅的声音波澜不惊,像是在谈论处理一件旧家具,“一点小钱就能让医生改个病历的事,闹大了总归不好看。这次淹不死,下次找别的由头。这种底层蝼蚁,踩死就踩死了,别脏了自己的手。”
“知道啦!我就是看她那副倔样子不爽!凭什么用那种眼神看我?还有她那个破贝壳……”
“行了,”苏雅不耐烦地打断,“一个死人留下的破烂,也值得你惦记?赶紧把《星途》那个代言定下来,那才是正经事。”
“死人留下的破烂”……
耳机里传来的声音冰冷刺骨,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耳膜,刺穿心脏!我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彻骨的寒冷而剧烈颤抖。电脑屏幕幽蓝的光,映着我扭曲的脸和眼中燃烧的、近乎疯狂的火焰。
够了!
我猛地拔下耳机,狠狠砸在油腻的键盘上!胸腔里翻涌的恨意几乎要破体而出!苏雅!苏蔓!这对母女!她们轻描淡写地谈论着如何像碾死蚂蚁一样毁掉别人的人生!母亲的死,我的冤狱……在她们口中,只是不值一提的“小麻烦”!
“别脏了自己的手?”我盯着屏幕上那个冰冷的文件夹图标,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嘶吼,“好……好得很!”
接下来的日子,我活得像一个真正的幽灵。用林红留下的最后一点钱,买了一张最便宜的电话卡和一部只能接打电话的二手老人机。我在网上疯狂地搜集着信息,像一只织网的蜘蛛,耐心而沉默地等待着那个最致命的时机。
金像奖颁奖典礼。
一年一度的娱乐圈盛事,星光璀璨,万众瞩目。苏蔓,作为今年风头最劲的新生代小花,凭借一部大导演的文艺片,提名了最佳女主角。铺天盖地的宣传,红毯上艳压群芳的造型,媒体口中“最年轻影后”的有力竞争者……她站在了云端,光芒万丈。
而我,穿着从旧衣回收箱翻出来的、带着霉味的保洁工制服,戴着宽大的口罩和帽子,推着一辆装满清洁用具的推车,如同最不起眼的尘埃,悄无声息地混进了典礼后台光鲜亮丽却又混乱忙碌的巨大场馆里。喧嚣的音乐,刺眼的闪光灯,明星和工作人员匆忙的脚步声、兴奋的交谈声、焦虑的指令声……汇成巨大的噪音洪流。我低着头,推着车,穿梭在堆满道具、服装箱和昂贵设备的狭窄通道里,像一个移动的背景板,没人多看一眼。
颁奖典礼进行到高潮。最佳女主角的提名名单正在大屏幕上滚动播放。后台巨大的监控屏幕上,清晰地映出颁奖嘉宾拆开信封的瞬间,然后,那个熟悉的名字被激动地喊出——
“本届金像奖最佳女主角,苏蔓!”
震耳欲聋的掌声、欢呼声、尖叫声瞬间从前方主会场海啸般涌来!后台也瞬间沸腾了!苏蔓团队的经纪人、助理们狂喜地尖叫、拥抱!闪光灯疯狂闪烁,捕捉着新晋影后即将登台的历史性时刻!
通道尽头,那间最大、最奢华的独立休息室门猛地打开。苏蔓被簇拥着走出来。她穿着价值数百万的高定礼服,如同一条流动的星河,妆容精致无瑕,脸上洋溢着胜利者无与伦比的、近乎圣洁的光彩。她像个骄傲的女王,被众星捧月般簇拥着,准备走向属于她的王座。
通道里瞬间挤满了人。记者、摄像师、工作人员、兴奋的同行……闪光灯亮成一片白昼,无数的镜头和话筒伸向她。
就在这片混乱的、狂热的、光芒的中心,我推着那辆格格不入的清洁推车,像一枚沉默的、逆流而上的石子,低着头,直直地撞向了那片光芒的核心。
“让开!没长眼睛吗?!”助理粗暴地推搡我的清洁车。
推车歪了一下,一个肮脏的拖把桶撞到了苏蔓曳地的、璀璨的礼服裙摆边缘,留下一点刺眼的污渍水痕。
“啊!我的裙子!”苏蔓的惊呼瞬间变调,带着被冒犯的极致愤怒和尖利。她猛地停下脚步,低头看向裙摆,那张完美无瑕的脸瞬间扭曲!她抬起眼,嫌恶至极的目光如同淬毒的鞭子,狠狠抽向穿着肮脏保洁服、低着头的我。
就在这一刹那,我抬起头,拉下了口罩。
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按下了暂停键。
喧嚣的海浪声瞬间退去。
苏蔓脸上那属于新晋影后的、无上荣光的笑容,如同被冰冻的湖面,在看清我脸的瞬间,寸寸龟裂、崩塌!她的瞳孔骤然放大到极致,里面清晰地倒映出我苍白、憔悴却异常平静的脸。那眼神里,是见了鬼般的、最纯粹的、无法置信的惊骇!
“你……?!”她喉咙里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身体猛地向后一缩,像是要躲避什么致命的瘟疫。那张精致的脸瞬间褪尽了所有血色,惨白如纸,连嘴唇都在不受控制地哆嗦。巨大的恐惧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淹没了她眼中所有的光彩。
她身边的经纪人和助理也看清了我,瞬间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鸡,脸上的狂喜凝固成惊愕和难以置信的恐慌!
“保安!保安呢!”经纪人最先反应过来,声音尖利得破了音,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抓住她!快抓住这个疯子!她想伤害苏蔓!”
场面瞬间大乱!保镖试图推开人群冲过来,记者们嗅到了比颁奖礼更劲爆的气味,镜头疯狂地对准了我和面无人色的苏蔓!
就在这片混乱的、几乎要失控的漩涡中心,我无视了那些伸过来的、试图抓住我的手臂,无视了刺眼的闪光灯和惊恐的叫喊。我的目光,穿过混乱的人影,如同冰冷的探针,直直地刺入苏蔓那双因极度恐惧而失焦的眼睛。
然后,在保镖即将抓住我手臂的前一秒,在苏蔓惊骇欲绝的注视下,我缓缓地、清晰地举起了手中那个小小的、毫不起眼的老人机。手机的扬声器孔,正对着她。
我按下了播放键。
没有预兆,没有缓冲。
苏蔓那熟悉到刻骨、此刻却如同地狱魔音的、带着慵懒怨毒的声音,瞬间通过手机劣质的扬声器,在后台这片混乱嘈杂却又诡异地安静下来的空间里,无比清晰地、极具穿透力地炸响!
“……那个贱人替身?呵,放心,她翻不了身。片场那出戏演得够真吧?警察?我舅舅打个招呼的事儿……她敢碰我?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我就是要她烂在里面!她妈当年……”
紧接着,是苏雅那苍老傲慢、如同判决般的声音:
“……别像当年对付她妈那样留尾巴。一点小钱就能让医生改个病历的事,闹大了总归不好看……这种底层蝼蚁,踩死就踩死了,别脏了自己的手……”
声音并不响亮,甚至被周围的嘈杂压过一些。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精准投掷的炸弹,在特定的范围内掀起了毁灭性的冲击波!
时间,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所有的动作、所有的声音、所有的表情,都僵在了原地。
苏蔓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惨白得像一张被揉皱又展开的纸。她那双漂亮的、刚刚还盛满荣光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彻底崩塌的绝望和死灰。她死死地盯着我手中那个发出声音的老人机,身体筛糠般剧烈地颤抖起来,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条价值连城的星河礼服,此刻在她身上,只衬得她像一个即将被送上绞刑架的、华美的祭品。
她身边的经纪人,脸上的惊恐瞬间被一种天塌地陷般的死灰色取代。他张着嘴,像一条离水的鱼,徒劳地翕动着,却连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助理更是吓得瘫软在地。
周围的记者们,在最初的死寂之后,如同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瞬间爆发出更疯狂的骚动!无数的话筒、摄像机,不顾一切地冲破保镖的阻拦,贪婪地伸向面无人色的苏蔓,伸向我手中那个还在播放着魔鬼录音的老人机!
“苏蔓小姐!录音里说的是真的吗?!”
“片场落水是你设计的?!”
“你母亲苏雅影后当年也做过类似的事?!”
“你舅舅是警局高层?!”
“请解释!请解释!”
尖锐的、如同刀子般的问题铺天盖地砸来!闪光灯亮得如同白昼,将苏蔓那张惨白、扭曲、写满崩溃的脸,无情地、高清地记录在无数镜头之下!
“不……不是……假的!都是假的!”苏蔓终于发出了一声凄厉到变形的尖叫,她猛地抬起双手,试图捂住耳朵,又想去抢夺离她最近的一个话筒,动作癫狂而绝望,“是她陷害我!是她伪造的!关掉!快关掉!”
她的尖叫淹没在更大的声浪里。经纪人手忙脚乱地试图推开记者,却被汹涌的人潮挤得东倒西歪。场面彻底失控!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组委会工作服、脸色铁青的男人挤了过来,手里拿着对讲机,对着里面急促地说了几句。紧接着,主会场方向,那震耳欲聋的掌声和欢呼声诡异地停滞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巨大而压抑的、令人窒息的嗡嗡议论声!显然,后台的惊天变故,已经像瘟疫一样瞬间传遍了整个会场!
男人挤到苏蔓面前,声音冰冷而急促:“苏蔓小姐!组委会紧急通知!鉴于突发情况……您的奖项……暂时取消!请您……立刻离开现场!”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异常艰难,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
“取消?!”苏蔓像是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的骆驼,身体猛地一晃,高跟鞋一崴,整个人狼狈地向后踉跄,差点摔倒!那条沾了污渍的星河礼服裙摆被她自己踩在脚下,发出撕裂的轻响。她脸上最后一丝支撑彻底碎裂,只剩下彻底的、灰败的死寂。精心打理的发髻散落下来,几缕头发粘在冷汗涔涔的额角,泪水混合着睫毛膏和粉底,在她脸上冲出两道污浊的沟壑。什么新晋影后,什么光芒万丈,此刻只剩下一片狼藉的废墟。
闪光灯疯狂地捕捉着她最狼狈不堪的瞬间,快门声如同密集的冰雹。
我站在混乱的边缘,像一块投入沸腾油锅后迅速沉底的石头。手中那个还在嘶嘶作响的老人机,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电量,声音戛然而止。滚烫的机身渐渐冷却下来。
人群的漩涡中心,苏蔓崩溃的尖叫、经纪人的徒劳辩解、记者们尖锐的追问、组委会人员冰冷的驱逐……所有的声音都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那些投射过来的、震惊的、探究的、甚至是怜悯的目光,也失去了温度。
我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松开了紧攥着的手。掌心被指甲掐出的深深月牙痕里,躺着两样东西。一枚是母亲留下的、沾着干涸泥浆的旧贝壳,边缘依旧粗糙硌人。另一枚,是那薄薄的、此刻已完成了所有使命的黑色芯片,冰冷而沉默。
林红的话在耳边回响:“留着,总有用得着的一天。”
现在,用完了。
我抬起眼,最后看了一眼那片混乱的中心。苏蔓被几个彪形保镖几乎是架着,在无数镜头的追逐和记者疯狂的逼问下,仓惶地、狼狈不堪地被拖向紧急出口的方向。那条曾象征无上荣光的星河礼服,拖曳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沾满了灰尘和污渍,像一条被遗弃的、华美的裹尸布。
她的影后桂冠,碎了。她的璀璨星途,断了。剩下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泥沼和唾骂。苏雅当年没能被扳倒的罪恶,如今,在她女儿身上,以一种更惨烈、更彻底的方式,炸开了。
够了。
我转过身,不再看那场由我亲手点燃、如今已熊熊燃烧的毁灭火焰。推开身后一扇不起眼的、通往场馆外部货运通道的厚重防火门。
“吱呀——”
沉重的门轴转动声,隔绝了身后那个光鲜与丑恶交织、此刻正上演着崩塌与清算的疯狂世界。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冰冷的夜雨。细密的雨丝被城市的风卷着,扑面而来,带着一种洗涤尘埃的凉意。我拉紧了身上那件单薄肮脏的保洁服,深深吸了一口带着雨水和城市气息的空气。
冰冷,却无比清醒。
没有回头。
我低着头,一步一步,走进了那片无边无际的、淅淅沥沥的雨幕之中。冰凉的雨水打在脸上,混合着某种滚烫的东西滑落。身后的喧嚣、灯光、浮华与丑恶,都迅速地被雨声和夜色吞没。
街道空旷,路灯昏黄的光晕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拉出长长的、孤寂的影子。我摊开手掌,雨水迅速打湿了掌心的贝壳和芯片。母亲的贝壳在雨水的冲刷下,泥浆渐渐化开,露出原本温润朴素的质地。那枚黑色的芯片则像一块无用的废铁。
我停下脚步,站在空旷的十字路口。红灯在雨幕中无声地亮着。
然后,我抬起手,没有丝毫犹豫,将掌心里那枚冰冷的、承载着所有肮脏和算计的黑色芯片,轻轻一抛。
它划出一道微弱的弧线,无声无息地落入了路边浑浊的、水流湍急的下水道口,瞬间被黑暗的漩涡吞没,消失不见。
红灯变绿。
我攥紧了掌心里仅剩的那枚母亲的旧贝壳,粗糙的、温润的触感透过冰凉的雨水传递过来。迈开脚步,踏过湿漉漉的斑马线,身影融入了城市另一端的、更深的雨幕和夜色里,再也没有回头。
雨,还在下。冲刷着街道,也冲刷着刚刚落幕的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