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像是天漏了。豆大的雨点砸在殡仪馆接待室灰蒙蒙的玻璃窗上,噼啪作响,汇成一道道浑浊的泪痕蜿蜒而下。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陈年旧木头和湿漉漉的泥土混合在一起的沉闷气味,挥之不去。墙上的挂钟指针刚慢吞吞地爬过晚上十点,惨白的日光灯管嗡嗡低鸣,给房间里的一切都蒙上一层了无生气的惨淡光晕。我,陈哲,守着这方寸之地,几乎能听到时间在这里凝滞、发霉的声音。
指尖夹着的廉价香烟燃到了尽头,灼热的刺痛感让我猛地一哆嗦,烟灰簌簌落在斑驳的旧桌面上。刚掐灭烟头,桌上那台老式座机电话骤然尖叫起来,声音在空旷死寂的接待室里显得格外刺耳,几乎要刺穿耳膜。
“喂?‘归途’殡仪馆。”我抓起话筒,声音带着熬夜的沙哑和一丝被打扰的不耐。
电话那头先是一阵压抑的沉默,只有电流微弱的滋滋声。接着,一个女人的声音传了过来,音调不高,异常清晰,像是隔着厚厚的冰层传来,每一个字都带着冷硬的棱角:“我需要预约一场葬礼。”
“好的,女士。”我翻开手边的预约登记簿,习惯性地拿起笔,“逝者姓名?大概安排在什么时间方便家属亲友……”
“为我。”她打断我,没有丝毫停顿,也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葬礼就在三天后。下午三点,启灵厅。”
笔尖在登记簿粗糙的纸页上顿住,划开一道无意义的墨痕。我皱紧眉头,以为自己听错了:“为您?女士,您是说……”
“为我本人举行葬礼。三天后,下午三点,启灵厅。”她清晰地重复了一遍,语气不容置疑,“全款预付。稍后会有电子凭证发送到贵馆的公共邮箱。我的要求只有一个——”她的声音微微压低,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凿进我的耳膜,“那天,请务必确认,‘真的’是我在棺材里。”
寒意像一条冰冷的蛇,顺着我的脊椎骨猛地向上窜。握着话筒的手心瞬间变得冰凉粘腻。给活人办葬礼?还要确认棺材里躺的是“真的”她?这要求诡异得超出了我从业五年来的所有认知。荒诞剧?恶作剧?还是某种极端的精神状况?
“女士,”我试图让声音保持专业,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泄露了心底的惊疑,“这不合常规,而且……”
“钱已经付了。”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不容置疑的权威,“按我的要求做。记住我的话——‘务必确认’。”话音未落,听筒里只剩下忙音,嘟嘟嘟地敲打着死寂的空气,如同丧钟的余韵。
我僵在原地,话筒还贴在耳边,里面空洞的忙音像小锤子一下下敲打着我的神经。窗外,雨势更大了,冲刷着玻璃,发出沉闷的轰响,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呜咽。那股消毒水和陈腐木头的气味似乎更加浓烈了,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几分钟后,电脑屏幕上弹出新邮件提示。点开附件,一份电子付款凭证赫然在目。金额栏那串长长的数字,刺得我眼睛生疼。备注栏里只有简短一行字:“三日之约,启灵厅。务必确认。”
三天。七十二个小时。这笔数额巨大的、带着冰冷死亡预付款的订单,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上,压得我喘不过气。疑惑、不安、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在心底疯狂滋长。她是谁?她为什么要这样做?那个“务必确认”的要求背后,又隐藏着怎样令人不寒而栗的真相?
接下来的三天,殡仪馆如同往常一样运转。哀乐低回,哭泣断续,白色的挽联在风中飘摇。我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麻木地处理着其他逝者的后事流程,签字、协调、安排告别仪式。然而,那个“三日之约”如同一个幽冷的鬼影,无时无刻不缠绕在心头,让每一次电话铃声都让我心惊肉跳。我下意识地反复检查启灵厅的布置,确认没有任何异常,又觉得处处都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期间,我尝试过查找那位神秘女士的线索。电子凭证上的付款方信息模糊不清,只有一个代号似的名称:“Z女士”。电话是经过多重加密转接的虚拟号码,追查过去如同石沉大海。她仿佛一团无形的雾气,除了那笔冰冷的金钱和那句诡异的要求,没有在世界上留下任何痕迹。这种彻底的、不留余地的“消失”,反而比任何明确的威胁更让人心底发毛。
第三天,终于还是来了。
天空阴沉得如同浸透了墨汁,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低低压在城市上空。雨虽然停了,但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水汽,冰冷粘稠,吸进肺里都带着一股铁锈般的寒意。下午两点刚过,我便早早来到了启灵厅。巨大的厅堂空旷得惊人,惨白的水晶吊灯散发着毫无温度的光,照得光洁如镜的黑色大理石地面一片惨淡。空气里只有中央空调系统单调的送风声,呜呜咽咽,更添几分死寂。
花圈按照最高的规格层层叠叠摆放在两侧,纯白的百合、肃穆的黄菊,散发着浓烈却冰冷的香气。巨大的遗像悬挂在厅堂正前方——那是我按照她发来的唯一一张电子照片制作的。照片上的女人大约三十出头,面容姣好,眉眼间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疏离和疲惫,眼神空洞地望向镜头之外,嘴角抿成一条倔强而脆弱的直线。照片下方,黑檀木的棺椁静静地停放在灵台上,盖子紧闭,在惨白的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光泽。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两点半…两点五十…两点五十五…三点整!
偌大的启灵厅,依旧只有我一个人。死寂无声。预想中的哀乐没有响起,没有司仪,没有悲痛欲绝的亲友,甚至没有工作人员好奇地探头张望。只有我一个人,站在这片为活人布置的、极致奢华的死亡场景中央,像一出荒诞剧里唯一被蒙在鼓里的演员。心跳声在死寂中被无限放大,咚咚咚地撞击着耳膜,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冷。深入骨髓的冷。我一步步走向那口静默的棺椁,脚步沉重如同灌了铅。黑色棺木光滑的表面清晰地映出我苍白、惊惶的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喉咙。她真的在里面?一个活人?还是……别的什么东西?那个“务必确认”的要求,此刻像冰冷的咒语在脑中回响。
我伸出冰凉颤抖的手,指尖触碰到棺盖边缘坚硬冰冷的黑檀木。深吸一口气,猛地用力一推!
“吱嘎——”
沉重的棺盖摩擦着底座,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缓缓滑开一道缝隙。里面……空空如也!
只有一层墨绿色的丝绒衬底,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没有人,没有物品,什么都没有。像一张无声嘲笑着我的巨口。
巨大的失落感和更深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衬衫,粘腻冰凉。她没来?她逃了?还是这一切从头到尾就是一个精心设计的、恶劣的玩笑?可那笔钱……那笔实实在在的巨款……
就在我心神剧震,几乎站立不稳时,眼角的余光瞥见棺椁内侧靠近头部的位置,似乎有什么东西。不是衬底,颜色更深一些。我强忍着眩晕,俯下身凑近。
是一个信封。
它就那么静静地躺在冰冷的绿色丝绒上,纯白的底色,没有任何落款。在空旷的棺材内部,显得异常突兀而刺眼。仿佛棺椁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为了盛放它。
我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信封冰凉的表面,猛地将它拿了出来。很薄。里面似乎只有一张纸。
启灵厅空旷依旧,惨白的光线无情地笼罩着我。我背靠着冰冷的棺椁,滑坐在地,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几乎无法撕开信封那薄薄的封口。终于,“嘶啦”一声轻响,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里面是一张普通的信纸,对折着。展开。
映入眼帘的是几行娟秀却透着决绝的钢笔字迹,墨水是深沉的蓝黑色:
遗 书
致未知的发现者:
当你读到这些字时,我应该已经死了。死于三年后的今天,也就是2025年7月9日,下午三点零七分。地点,就在这间启灵厅。
不必感到惊讶,也不必试图寻找真相。时间在这里打了个结,而我,只是被困在结里的一个点。重复,无望的重复,是我唯一的宿命。
永别了。愿你能逃脱这循环的牢笼。
Z
2022年7月9日
日期!我的目光死死钉在落款日期上——2022年7月9日!三年前?她三年前就写下了这封遗书?可她在电话里预约葬礼是在三天前!她声称三天后(也就是今天)举行自己的葬礼!而遗书里却预言她将死于三年后的今天(2025年7月9日)?逻辑完全错乱,时间线彻底崩坏!
一股冰冷的麻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头皮阵阵发紧。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常识和逻辑都在这一刻被碾得粉碎。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我强迫自己将目光从落款日期上移开,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恐惧,飞快地扫视着遗书的内容。当视线掠过最后一行字时,我的呼吸彻底停滞了。
在娟秀笔迹的最后,“永别了”三个字的下面,还有一行新添的字。墨水的颜色明显更深、更新,甚至带着一丝未干透的湿润感。那字迹……
歪歪扭扭,带着一种熟悉的、深入骨髓的潦草和……绝望。
那分明是我自己的笔迹!
那行字写着:
“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已经死了。”
轰!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灵魂深处炸开!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我自己的笔迹?在这封三年前的遗书上?预言着……写这行字时的“我”……已经死了?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恐惧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我淹没、吞噬。我死死攥着信纸,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薄薄的纸张在手中簌簌发抖。
不!这不可能!一定是哪里搞错了!是谁在模仿我的笔迹?是谁在装神弄鬼?
我猛地将信纸翻了过来,动作粗暴得几乎要将它撕裂!
信纸的背面,映入眼帘的,是更多的字。同样是那歪歪扭扭、潦草绝望的笔迹——我自己的笔迹!它们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像是垂死者最后的挣扎,带着一种刻骨的疯狂:
“记住她的话!务必确认!必须是她!
找!找到下一个!
在你成为我之前…找到下一个殡葬师!
把信交给他!
交给三年前的你!
这是唯一的出口…也可能是更深的牢笼…
快…没时间了…我感觉到它了…”
字迹在最后几个字时彻底凌乱、变形,仿佛书写者正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巨大痛苦,或是被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强行打断、拖走。那戛然而止的绝望感,像冰冷的针,狠狠刺进我的眼球。
“交给三年前的你……”
这句话如同魔咒,在我混乱一片的脑海中疯狂回响、碰撞。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砸得我头晕目眩,灵魂都在震颤。三年前的我?这封信……要穿越时间,回到过去?而执行这个任务的人……是我?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瞬间攫住了心脏,像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那口空荡荡的棺材,那封日期错乱的遗书,那行属于自己的、宣告死亡的笔迹,还有这背面的疯狂指令……所有的线索碎片,在这一刻被一股无形的、冰冷粘稠的丝线强行拉扯、扭曲、拼凑。
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轮廓,在我眼前缓缓浮现,清晰得令人绝望。
循环!
一个以三年为周期的、血腥而绝望的时间闭环!
那个女人,Z女士,在“上一个”循环里,恐怕也如同今天的我一样,收到了这样一封来自“未来自己”的诡异信件。她按照信中的指示,找到了三年前的一位殡葬师(或许就是我?),将这封带着死亡预言的信交给了他。然后,她按照信中的要求,在三年后的今天,也就是2025年7月9日下午三点,来到这间启灵厅,躺进了那口为她准备的棺材……完成那所谓的“务必确认”。
接着,那个收到她传递信件的殡葬师,在三年后的“今天”(也就是现在),成为了新的“我”。他同样在空棺中发现了这封遗书,看到了上面自己留下的、宣告死亡的笔迹,然后……在无尽的恐惧和那疯狂指令的驱使下,他必须找到再下一个三年前的殡葬师,将这封如同诅咒般的信件传递下去……
这就是那个“务必确认”的真意!确认的是,在这个时间节点上,完成“死亡”或者说“循环交接”的人,必须是那个收到信、并即将成为传递者的“她”(或者“他”)!而那个躺进棺材的人,在完成“确认”的瞬间,便如同信上所写——已经死了!死在这个闭环里,死在这个无法逃脱的宿命中!
而我,陈哲,现在就是这链条上最新的一环!我刚刚亲手从空棺中取出了这封诅咒之信!背面那属于“我”(或者说,上一个陷入循环的“我”)的疯狂留言,就是我的催命符和行动指南!
下一个殡葬师……三年前的我……
“2022年7月9日……”我盯着遗书正面的落款日期,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寒意从每一个毛孔里钻出来。三年前的今天!就是今天!我必须回到三年前!找到那个时间点的“陈哲”!把这封信塞给他!
这个念头本身,就带着一种摧毁理智的疯狂。穿越时间?回到过去?这怎么可能?可眼前这封错乱的信件,这空荡的灵堂,这背后令人窒息的逻辑闭环,像冰冷的铁链,死死勒住了我所有试图质疑的念头。除了相信这疯狂的“规则”,我似乎别无选择!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冲垮了堤坝。我猛地从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弹了起来,像一头发疯的困兽,跌跌撞撞地冲出启灵厅那沉重的大门。走廊里惨白的灯光在眼前扭曲、晃动。我只有一个念头:逃!逃离这个该死的殡仪馆!逃离这口空棺!逃离这封该死的信!这循环的绞索,休想套在我的脖子上!
我冲进停车场,雨水混合着冷汗早已浸透全身。拉开车门,一头扎进驾驶座,钥匙插了几次才对准锁孔。引擎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车子猛地蹿了出去,轮胎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后视镜里,“归途”殡仪馆那栋灰暗阴沉的建筑轮廓在雨幕中迅速缩小、模糊,如同一个正在合拢的、巨大的坟墓。
车子在空旷的雨夜街道上狂奔。雨刮器疯狂地左右摇摆,刮开一片又一片迷蒙的水幕,前方的路灯光晕被拉扯成模糊的光带。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太阳穴突突地胀痛。那封薄薄的信就塞在我外套的内袋里,紧贴着心脏的位置,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一块万年不化的寒冰。它在那里散发着无声的诅咒和绝望的低语。
“找!找到下一个!”
“交给三年前的你!”
“快…没时间了…我感觉到它了…”
那潦草疯狂的笔迹,带着上一个“我”临死前的恐惧和绝望,一遍遍在我脑中闪现、回响。它像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扼住我的咽喉。那种被无形的、巨大的阴影笼罩,被无法理解的力量追赶的感觉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沉重。仿佛只要我停下脚步,那阴影就会瞬间将我吞噬,拖进那口冰冷的空棺,成为循环里又一个无声消失的祭品。
逃?能逃到哪里去?时间的规则,能逃得掉吗?上一个“我”在信纸背面那戛然而止的绝望,是否就是因为我……现在的我……试图逃避?
就在这极致的恐惧和混乱中,一个冰冷的声音在意识深处响起,清晰得如同耳语:“务必确认……必须是她……”
Z女士那冰冷、带着命令口吻的话语,在此刻如同醍醐灌顶!不是“躺进去”,而是“确认是她”!这个循环的核心仪式,不在于躺进棺材,而在于那个传递者,在三年后的这个时间点,在这个地点,被“确认”完成身份的转换!被锚定在这个死亡的节点上!
如果我拒绝传递,如果我逃离这个“确认”的节点……会发生什么?循环会断裂?还是……会有更恐怖、更无法承受的“修正”降临?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惊雷毫无征兆地在头顶炸响!惨白的电光撕裂浓墨般的夜空,瞬间将车内照得亮如白昼!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下意识地猛打方向盘!
“吱——嘎——!”
刺耳的轮胎摩擦声混合着金属扭曲的巨响!失控的车头狠狠撞向路边一根粗壮的水泥电线杆!巨大的冲击力透过方向盘狠狠砸在我的胸口!
“噗!”
剧痛伴随着喉头的腥甜!眼前的一切瞬间被爆裂的猩红和黑暗吞噬!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向着无底的深渊急速坠落……
……
冰冷。刺骨的冰冷。
仿佛沉在深不见底的冰海之中。意识在一片混沌的黑暗里挣扎、沉浮。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感刺破了黑暗。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我费力地掀开一条缝隙。
视线模糊,聚焦困难。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灰白色的、带着细微纹路的天花板。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尘埃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陈旧气息。这气息……熟悉得令人心悸。
我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颈。
巨大的、惨白的水晶吊灯……冰冷光滑的黑色大理石地面……层层叠叠、散发着冷香的白色花圈……还有……正前方,那口静静停放在灵台上、泛着幽冷光泽的……黑檀木棺椁。
这里是……启灵厅。
我回来了。回到了原点。
不,不是原点。我正躺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就在那口空棺的旁边。浑身像散了架一样疼痛,尤其是胸口,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喉咙里残留着浓郁的血腥味。
发生了什么?车祸?然后……我就被“送”回来了?以这种方式完成“确认”?被强行锚定在这个死亡的节点?
一股巨大的绝望和冰冷的愤怒瞬间冲垮了残存的意识。我挣扎着想坐起来,想嘶吼,想砸碎眼前这该死的一切!然而身体沉重得不听使唤,只有手指还能微微动弹。
就在这极致的无力感中,我的指尖触碰到了外套内袋。那封薄薄的信,还在。它如同一个冰冷的烙印,提醒着我无法逃脱的命运。
我颤抖着,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将手探进内袋,摸索着,死死攥住了那封信。信封粗糙的边缘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诡异的真实感。
视线艰难地抬起,越过冰冷的地面,望向那口近在咫尺的棺椁。黑色的棺木在惨白的灯光下,像一只沉默的巨兽,张开了通往无尽深渊的入口。
下一个……三年前……
一个冰冷而清晰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脑海,带着令人窒息的寒意。
我攥紧了手中的信,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吱声。那冰冷的绝望感,那深入骨髓的恐惧,那如同跗骨之蛆的循环诅咒……这一切,必须有人承受下去。
总得有人……成为下一个。
我挣扎着,用颤抖的手肘支撑起剧痛的身体,另一只手死死攥着那封诅咒之信。冰冷的大理石地面透过单薄的衣物,将寒意源源不断地注入骨髓。每一次挪动都牵扯着胸腹间的剧痛,喉咙里涌上的腥甜又被我强行咽下。视线模糊,冷汗混着不知是雨水还是血水的液体,从额角滑落,滴在光洁的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污迹。
目标只有一个——放在棺椁内侧,靠近头部的位置。那个Z女士放置信件的地方,那个我取出它的地方。
近了。那口黑檀木的棺椁在视野中放大,幽冷的光泽仿佛带着吸力。我咬紧牙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上半身探进敞开的棺口。冰冷的木料边缘硌着肋骨,带来一阵钻心的痛。棺内,墨绿色的丝绒衬底依旧平整空旷,如同一个等待吞噬的深渊。
我颤抖着,将手中那封被揉得有些发皱的信,轻轻放了进去。白色的信封落在深绿的丝绒上,刺眼得如同一个新鲜的伤疤。
放好了。
就在这一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虚脱感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支撑身体的手臂再也无法承受重量,我眼前一黑,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重重地摔回冰冷坚硬的地面。后脑勺磕碰的闷响在空旷的灵堂里回荡了一下,随即被死寂吞没。
意识如同风中的残烛,明灭不定。视野里的一切开始旋转、模糊,惨白的水晶吊灯的光晕扭曲成诡异的光圈。冰冷的感觉从四肢百骸向心脏蔓延,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我能感觉到生命正在飞速流逝,像指间的流沙。
死亡。
原来这就是“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已经死了”的感觉。
冰冷。彻底的冰冷。黑暗温柔地包裹上来,意识沉入无边的混沌。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只剩下永恒的虚无。
……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永恒中的一瞬,也许只是一秒。一丝微弱的光感再次刺破黑暗。
眼皮依旧沉重,但似乎能睁开一点了。视线依旧模糊,但能分辨出灰白天花板的轮廓。
然后,我听到了声音。
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一丝迟疑和沉重,踩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空洞的回响。脚步声停住了,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
一个模糊的人影出现在我模糊的视野边缘。很高,穿着深色的衣服,背对着我,正一步步走向那口黑檀木的棺椁。
他伸出手,颤抖着,推开了沉重的棺盖。那“吱嘎——”的摩擦声,此刻听来如此熟悉,如此刺耳。
他看到了。他看到了棺椁内衬上,那封刺眼的白色信封。
他弯下腰,动作僵硬得像一具提线木偶,将手伸了进去。指尖触碰到了信封冰凉的表面。他的背影猛地一僵,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击中。
他拿起了它。那封承载着无尽绝望和循环诅咒的信。
他转过身。
模糊的视线艰难地对焦。光线落在他苍白、写满惊疑和恐惧的脸上。
那张脸……
虽然沾染着疲惫和此刻巨大的恐惧,扭曲得有些变形,但那五官,那轮廓……我认得。
是我自己。
三年前,刚刚踏入殡葬行业不久,眼神里还带着点生涩和理想主义余温的……陈哲。
他站在那里,手里死死攥着那封来自“未来”的信,如同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他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因为极致的震惊和恐惧而收缩着,目光茫然地扫过这空荡诡异的灵堂,扫过那口空棺,最终……落到了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我身上。
我们的目光,在惨白冰冷的灯光下,跨越了三年扭曲的时间长河,交汇了。
他看到了我。看到了此刻浑身浴血、濒临死亡的我。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困惑,还有……一种看到自身未来惨状的、本能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我看着他,看着三年前那个还懵懂无知的自己。一股巨大的、混合着无尽悲凉和某种残酷了悟的情绪堵在胸口。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想警告他?想告诉他这一切的恐怖?想让他快逃?
但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漏气声,涌出的只有带着泡沫的、温热的液体。
他看到我这副样子,眼中的恐惧瞬间被放大到极致。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手中的信纸簌簌发抖,仿佛那是什么极其污秽恐怖的东西。他猛地低头,又看向那封信,然后又猛地抬头看我,眼神在我和信之间疯狂地来回扫视,像是在确认一个最可怕的噩梦。
他想逃。我能清晰地看到他身体绷紧,脚尖下意识地转向门口的方向。他拿着那封信的手在剧烈颤抖,似乎想把它扔掉,却又被某种无形的恐惧死死定在原地。
时间仿佛凝固在这一刻。冰冷的空气如同凝固的油脂,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惨白的灯光打在我们两人身上,如同舞台上最后的追光,映照着这出绝望轮回的关键交接。
我看着他眼中那剧烈挣扎的恐惧,看着他握着信、如同握着毒蛇般颤抖的手。剧烈的疼痛和飞速流逝的生命力让我无法再支撑。视野的边缘开始被浓墨般的黑暗迅速吞噬。
就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我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生命力,对着那个三年前的、惊恐万状的自己,极其艰难地、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嘴唇。
没有声音发出。
但我清晰地“看到”了那个口型。
那个在无尽绝望和循环诅咒中,唯一能传递的、冰冷的指令。
那个如同烙印般刻在信纸背面,也刻在每一个传递者灵魂深处的字眼:
“看。”
黑暗,彻底降临。
冰冷,粘稠,无边无际的黑暗。意识在其中沉浮,失去了重量,也失去了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
一丝微弱的光感刺破了厚重的黑暗。
眼皮沉重得像被焊死。我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勉强掀开一条缝隙。
视线模糊,如同隔着一层浑浊的毛玻璃。首先感受到的,是坚硬冰冷的触感从身下传来。是地面。然后是空气里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消毒水和陈腐木头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目光艰难地移动。
惨白的水晶吊灯……冰冷光滑的黑色大理石地面……层层叠叠、散发着幽冷香气的白色花圈……正前方,那口静静停放着、泛着幽冷光泽的黑檀木棺椁……
启灵厅。
我又回来了。再一次。
身体依旧残留着那场“车祸”带来的剧痛,胸口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喉咙里是挥之不去的血腥味。但意识……却诡异地清醒着。一种冰冷的、被彻底磨平了棱角的清醒。像一块被反复淬火又投入冰水的铁。
我挣扎着,用尽力气抬起头。视野因为疼痛和虚弱而晃动、模糊。
空旷的灵堂中央,站着一个人。
他背对着我,穿着深色的殡仪馆制服,身形有些单薄。他正面对着那口敞开的棺椁,身体僵硬得如同石雕。他的右手伸在棺内,似乎刚刚取出了什么东西。惨白的灯光勾勒出他微微佝偻的背影,透着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人压垮的惊疑和恐惧。
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身来。
一张年轻、苍白、写满了茫然和巨大恐惧的脸。那双眼睛因为极致的震惊而瞪得溜圆,瞳孔在灯光下剧烈地收缩着。他手里死死攥着一封纯白色的信封,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青白。他的目光先是茫然地扫过空荡的灵堂,扫过那口空棺,然后……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最终,落在了我的身上。
落在我这个躺在冰冷地面上、浑身浴血、奄奄一息的人身上。
当他的目光触及我时,他整个人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猛地剧烈一颤!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嘴唇无法控制地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困惑,以及一种看到自身未来惨状的、本能的、深入骨髓的恐惧。他认出了我。或者说,他认出了这张属于他“未来”的脸孔上,此刻烙印着的死亡印记。
他看到了我无声翕动的嘴唇,那个冰冷的“看”字口型。
他的目光如同被烫到一般,猛地缩了回去,死死地钉在手中那封纯白的信上。那封信此刻在他手中,仿佛有千钧之重,又仿佛是一条嘶嘶吐信的毒蛇。恐惧几乎化为实质,从他颤抖的身体里弥漫出来。我能清晰地看到他握着信的手在剧烈地颤抖,手背上的青筋都因为过度用力而暴突出来。他像一尊被恐惧冻僵的雕像,又像一头被逼到绝境、随时可能崩溃逃窜的困兽。
时间,在这片冰冷的死寂中,被无限拉长、凝固。惨白的灯光无声地笼罩着我们,见证着这绝望轮回的又一次交接。空气沉重得如同水银,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和深入骨髓的寒意。
他站在那里,三年前的我站在那里,手里攥着那封开启地狱的信,脸上交织着绝望的挣扎和本能的抗拒。逃?还是……履行那冰冷的指令?
我躺在地上,冰冷的绝望如同潮水般将我淹没。我看着他的挣扎,如同看着镜中注定破碎的倒影。
冰冷的黑檀木棺椁如同一个巨大的句号,静静矗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