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屋
阿屋是白色的头发
阳光刺眼的时候,她是睁不开眼睛的,总是眯着眼。
所以阿屋觉得自己怪极了
她从人群里好奇的眼神里,读到自己的与众不同。
那眼神并不礼貌。
阿屋说的不是别人,而且新来的邻居,一个年轻男人。
他总是上下打量着她,直到那天,阿屋提着一袋水果,他仍然是同样的位置同样的眼神盯着她。
阿屋气坏了,冲到他面前,质问他。
却发现他是个瞎子
他眼神空洞,看不到阿屋怒气冲冲的样子
阿屋又一次陷入内耗,觉得自己坏极了,觉得自己为什么总是又敏感又脆弱
想到他茫然无措的样子
阿屋有点内疚
他几乎所有的作息时间和阿屋完全同步。所以上下班的时候总会碰到。
打照面的时间多了,阿屋自然而然的知道了他的名字阿普。
和他本人一样,非常普通。
阿屋心想,阿屋对别人不感兴趣。尤其是不帅的男人。更何况他还是一个瞎子。
但是他是残疾人
所以上下楼梯,阿屋只要碰见他就会扶一下他
直到有一天大雨,大风吹倒了楼梯的花盆,阿屋下班回来看到阿屋正在摸索着一盆花
想要挪动却在见到阿屋的一瞬间趴倒在地
阿屋没有办法才把他邀请到自己的家
阿屋手忙脚乱地把阿普扶进自己狭小的公寓。雨水顺着两人的头发和衣服往下淌,在地板上洇开深色的水痕。阿普的脸色有些苍白,额角被花盆碎片划破了一道小口子,渗出的血丝混着雨水,看起来有点狼狈。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阿普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
“别这么说,快坐下。”阿屋把他安置在唯一一张小沙发上,
她转身冲进浴室拿来干净的毛巾,犹豫了一下,还是递到他手里,“你...擦擦脸和头发吧,额头好像划伤了。”
阿普摸索着接过毛巾,精准地按向额角刺痛的地方,动作熟练得让阿屋有些惊讶。“谢谢。只是小擦伤,不碍事。”他顿了顿,似乎在感受周围,“这里...很暖和。还有...栀子花的味道?”他微微吸了吸鼻子。
阿屋一愣,看向窗台上那盆被她遗忘许久、此刻却因潮湿空气而意外散发出淡淡清香的栀子花。“是...是的。你鼻子真灵。”她心里泛起一丝奇异的涟漪,一个盲人,却比她更先捕捉到这细微的气息。
她找来药箱,笨拙地给他消毒、贴上创可贴。指尖偶尔触碰到他微凉的皮肤,阿屋下意识地缩了缩手。阿普安静地坐着,异常配合,只是在她靠近时,身体会有一瞬间不易察觉的紧绷。
“好了。”阿屋松了口气,退开一步。空气忽然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滂沱的雨声。两人之间横亘着陌生的尴尬,还有之前那些“凝视”带来的未解心结。
阿屋倒了杯热水塞进阿普手里。他捧着杯子,暖意似乎让他放松了一些。
“那个...”阿普忽然开口,声音低沉,“之前...在楼梯上,是不是吓到你了?”
阿屋的心猛地一跳。他指的是什么?是今天摔倒前摸索花盆的样子,还是...更早以前?
“我...”阿屋一时语塞。
“我听到过很多次脚步声,”阿普没有等她的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你的脚步声,很特别。轻,但带着一点犹豫,像怕踩碎什么东西。还有...你身上,总有一股很淡的、阳光晒过棉布的味道。”
阿屋彻底怔住了。原来那些她以为的“凝视”,那些让她愤怒又内疚的“上下打量”,不过是阿普在努力辨识她的存在。他看不见她的白发,看不见她阳光下眯眼的怪样子,他“看”她的方式,是听她的脚步声,是闻她身上残留的、连她自己都没注意过的气息。
“作息同步?”阿普嘴角牵起一个极淡的、自嘲的弧度,“也许只是...我记住了你出门和回来的大概时间。那个时间点,楼道里通常很安静。你的声音...说话的声音,或者只是钥匙的轻响,在安静里会变得很清晰。”他微微侧过头,“像现在窗外的雨声一样清晰。”
阿屋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又缓缓松开。长久以来因“与众不同”而筑起的敏感壁垒,在这个湿漉漉的雨夜,在这个她被迫邀请进来的“陌生人”面前,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他不是在用眼睛“审视”她的怪异,他是在用耳朵和鼻子,“感受”她的存在本身。
窗外的雨势渐渐小了,从倾盆变成了淅淅沥沥。
“雨小了。”阿普轻声说,仿佛能感知到雨声的变化。他放下杯子,摸索着站起身,“我该回去了,真的...非常感谢你,阿屋。”他准确无误地叫出了她的名字,仿佛早已在心中默念过无数次。
阿屋看着他摸索着走向门口的背影,那背影在灯光下显得单薄,却不再让她觉得是需要怜悯的脆弱。她忽然快步上前,轻轻扶住了他的手臂。
“楼道刚拖过,可能有点滑,”她的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轻柔,“我送你到门口。”
阿普的身体似乎僵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没有拒绝。在门口,他停下脚步,那双空洞的眼睛转向阿屋的方向,沉默了几秒,仿佛在用另一种方式“看”着她。
“阿屋,”他再次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你的声音...很好听。像...雨停之后,屋檐滴下的第一滴水。”
说完,他微微颔首,熟练地摸到门把手,拉开门,走进了外面湿润微凉的空气里。门轻轻合上,隔绝了楼道的光线。
阿屋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额头上似乎还残留着给他处理伤口时指尖的触感,耳边回响着他那句关于“水滴”的话。窗外,雨真的停了,只有屋檐滴水落在楼下遮阳篷上,发出规律而清脆的声响——“嗒...嗒...嗒...”
像某种心跳的回音,敲打在她刚刚被意外触动的、封闭已久的心弦上。她低头看着地板上两人留下的那滩混合着雨水和泥土的水痕,形状模糊,却无比真实地烙印在这个夜晚。那个被她定义为“普通”甚至有些排斥的盲人邻居,此刻在她心里,投下了一道完全不同的、难以言喻的影子。
阿普那句“像雨停之后,屋檐滴下的第一滴水”的比喻,如同水滴落入阿屋沉寂的心湖,漾开一圈圈无法平息的涟漪。那个雨夜之后,楼道里相遇的“早安”和“小心台阶”不再仅仅是礼貌,而是带着温度的试探与回应。阿屋发现自己会下意识放轻脚步,却又隐隐期待他能“听”见;她会特意在阳光下晾晒棉布衣物,只为留住那缕他捕捉到的“阳光的味道”。
阿普的“存在感”以一种无声却强势的方式渗透进阿屋的生活。他会“恰巧”在她搬重物时出现在楼道,精准地搭上一把手;会在她因白发和畏光带来的低落时刻,“恰好”敲开她的门,带来一小盒据说“触感很好”的点心,理由是“新开的店,想找人分享味道”。他描述世界的方式——用指尖触摸书页的纹理,用耳朵捕捉风声的走向,用鼻子分辨四季的气息——为阿屋打开了一扇全新的感知之门。在他面前,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怪”不是需要隐藏的缺陷,而是构成她独特存在的音符。
一种奇妙的同步在他们之间建立。阿屋开始理解他沉默中蕴含的专注,阿普则似乎总能“感受”到她情绪的微妙变化。一次深夜,阿屋因噩梦惊醒,心绪不宁地坐在窗边,窗外寂静无声。没过多久,门口传来极轻的叩击声。打开门,阿普站在门外,神情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感觉...有点不安,”他低声说,“你没事吧?”那一刻,阿屋长久以来筑起的壁垒彻底坍塌,一种前所未有的、被深刻理解的暖流包裹了她。
靠近变得顺理成章。指尖的触碰不再闪躲,而是带着电流般的悸动。阿普的手干燥而温暖,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当他第一次摸索着抚上她的脸颊,指尖轻柔地划过她的白发时,阿屋没有像往常那样紧张,反而涌起一种奇异的平静和归属感。她想,也许这就是命运奇特的安排。她的白发,她的畏光,在黑暗中对他毫无意义;而他失明的世界,却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与平等。他们像是两块被世界磨损的拼图,在彼此的不完美中找到了契合的形状。阿屋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他们是相配的。在彼此眼中(或者说,在彼此的非视觉感知中),对方都是完整的、值得珍视的存在。
爱意在黑暗与光明的交融中悄然滋长。公寓狭小的空间里,充满了栀子花香、晒过的棉布气息、低语和共享的呼吸。阿屋甚至开始习惯性地描述窗外的色彩和光影给他听,仿佛这样就能将她的世界分享给他。
然而,命运的转折往往发生在最甜蜜的时刻。
那是一个晴朗的午后,阳光明媚。阿屋提前结束工作回家,想给阿普一个惊喜。她轻手轻脚地开门,脸上带着笑意,却在踏进客厅的瞬间,笑容凝固在脸上。
阿普背对着她,站在窗边。他手里拿着那盆栀子花,正微微侧着头,专注地凝视着窗外——不是茫然空洞的“看”,而是清晰、聚焦、带着明显视觉的凝视。阳光勾勒出他挺拔的侧影,那双曾让她以为空茫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照着窗外蓝天的色彩和行道树的绿意。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停滞。阿屋手中的钥匙“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阿普猛地转过身,脸上的表情瞬间从专注变为惊愕,然后是猝不及防被揭穿的慌乱。那双眼睛,此刻无比清晰地撞进阿屋的视线,里面不再是茫然,而是深不见底的复杂情绪。
“阿屋……”他下意识地开口,声音干涩。
“你……看得见?”阿屋的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颤抖而冰冷,每一个字都带着难以置信的破碎感。巨大的荒谬感和被欺骗的剧痛瞬间席卷了她。那些所谓的“听脚步声”、“闻味道”、“作息同步”,那些让她感动、让她卸下心防、让她觉得彼此“相配”的点滴,此刻都变成了精心设计的谎言!那些她以为的理解和接纳,都建立在一个虚假的前提之上!
“我……可以解释……”阿普急切地向前一步,试图抓住她的手臂。
“别碰我!”阿屋猛地后退,像躲避瘟疫,眼神里充满了受伤和愤怒,“解释?解释你为什么要装成一个瞎子?解释你为什么要这样戏弄我?!看着我像个傻子一样,对着一个‘盲人’小心翼翼,分享我的‘怪’,觉得终于找到了一个不会‘看’我的人……是不是特别可笑?特别有成就感?!” 积压的情绪如同火山爆发,她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尖锐的哭腔,“你明明看得见!你看见了我的白发!看见了我阳光下畏光的怪样子!你一直在看!用你最清楚的眼睛在看!然后呢?看着我为你难过,为你心疼,像个演员一样配合你演这场戏?阿普,你把我当什么了?!”
巨大的失望和被愚弄的羞耻感淹没了阿屋。那些曾经让她感到温暖的“特别关注”,此刻都成了刺骨的嘲讽。她以为的“相配”,建立在对方精心构筑的虚假黑暗之上,像一个一戳即破的彩色泡沫。
“不是的!阿屋,听我说……”阿普的脸色惨白,眼神痛苦而急切,“我不是想戏弄你!一开始……那场意外之后,我的眼睛确实……有过短暂的问题,心理上的障碍更大,我害怕……害怕面对很多东西……后来视力恢复了,但我……我习惯了那种被世界‘忽略’的感觉,习惯了不用去‘看’别人眼中的审视……遇见你,我……”
“够了!”阿屋厉声打断他,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无论是什么理由,欺骗就是欺骗!你剥夺了我选择的权利!你让我像个笑话!” 她指着门口,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伤心而嘶哑,“出去!现在!立刻!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阿普站在原地,嘴唇翕动,最终什么也没能再说出口。他看着阿屋眼中决堤的伤痛和彻底的失望,知道自己此刻任何的解释都苍白无力。他颓然地垂下眼睑,不再试图辩解,默默拿起靠在墙边的导盲杖——那根此刻显得无比讽刺的道具,转身,一步一步地,走出了公寓。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那之后,阿普如同人间蒸发,搬离了那栋公寓楼。阿屋的生活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色彩和声音,只剩下冰冷的寂静和难以愈合的伤口。她收起了窗台上的栀子花,刻意遗忘了“阳光晒过棉布”的味道。那个雨夜,那些温暖的低语,那句关于“屋檐滴水”的赞美,都变成了扎在心头的刺,提醒着她曾经有多么愚蠢地交付过信任。她重新缩回自己的壳里,比以往更加沉默,更加警惕,也更加孤独。
一个深秋的傍晚,空气微凉。阿屋在一家大型超市里采购生活用品。她正低头在冷柜前挑选酸奶,一个熟悉的身影毫无预兆地撞入了她的余光——一个挺拔的背影,穿着简单的深色外套,正专注地看着手中的商品标签。
是阿普。
她的心脏猛地一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呼吸瞬间停滞。时间似乎被拉长、扭曲。他看起来……没什么太大变化,只是轮廓似乎更硬朗了些。他看得见,动作自然流畅,眼神专注地扫过配料表,那曾经让她误以为是“茫然”的神态,如今看来只是一种专注的习惯。
阿屋下意识地想转身逃离,双脚却像被钉在原地。就在她犹豫的瞬间,阿普似乎感受到了什么,缓缓转过身。
四目相对。
空气瞬间凝固。超市里嘈杂的背景音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阿普的眼神从最初的疑惑,到瞬间的震惊,再到翻涌起复杂的情绪——惊讶、愧疚、痛苦,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光。他显然也认出了她。时光并未完全改变彼此眼中的轮廓。
阿屋强迫自己移开目光,推着购物车就要离开,动作僵硬而急促。
“阿屋!” 阿普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急切,穿透了几年的时光,直抵她的耳膜。
她的脚步顿住了,但没有回头。
脚步声快速靠近,阿普绕到了她面前,挡住了去路。他看着她,眼神里没有了当初的伪装,只剩下真实的、无法掩饰的复杂情绪。
“好久不见。”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阿屋抬起头,眼神冰冷而疏离
阿普被她眼中的寒意刺了一下,喉结滚动了一下,深吸一口气,仿佛鼓足了巨大的勇气:“装盲,一开始是因为创伤后的应激和恐惧,我无法面对……一些事情。后来,视力恢复了,但那种隐藏在‘盲’的身份背后的安全感,像一层壳,我躲在里面太久了,不敢出来。遇见你……你的脚步声,你的气息,你说话时那种小心翼翼又带着坚韧的感觉……你让我第一次想从那层壳里探出头来。可我太害怕了,害怕一旦你看到真实的我,看到我能‘看见’,一切都会不同。我……贪恋在你面前那种不需要伪装、不需要被‘看’的放松和真实感。我错了,错得离谱。我用一个谎言去接近你,最终毁掉了一切。”
他的话语急促而真诚,带着沉甸甸的悔意。超市明亮的灯光下,他的眼神清晰而痛苦,不再有任何伪装。
阿屋静静地听着,心脏像是被浸泡在冰冷又滚烫的液体里。那些尘封的委屈、愤怒、被背叛的痛苦,以及……那些曾经真实存在过的温暖,都随着他的话翻涌上来。她看着他眼中清晰的痛苦和恳求,那是真实的,不再是表演。
“说完了?”她的声音依旧没有温度,但紧握着购物车的手却微微发白,“过去的就过去了。我们之间,早就结束了。”
她试图再次绕过他。
“阿屋!”阿普再次叫住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不奢求原谅。我只是……想让你知道,那句话是真的。”
阿屋停住,没有回头。
“哪句?”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超市的噪音淹没。
“你的声音……像雨停之后,屋檐滴下的第一滴水。”阿普的声音低沉而清晰,穿越了时光的尘埃,清晰地落在她耳中,“那不是谎言。那是我……在黑暗中,第一次‘看’清的美好。即使现在能看见这世间万千色彩,那个声音,那份感觉,依然是最清晰的。”
阿屋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那句曾让她心弦颤动的话,此刻裹挟着欺骗的真相和迟来的道歉,带着更复杂的力量撞回她的心里。她想起了那个雨夜,想起了雨声,想起了他离去后,屋檐滴水的“嗒…嗒…”声。
她依旧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超市的喧嚣重新涌入耳膜。她推着购物车,一步一步,缓缓地向前走去,没有再回头看他一眼。
阿普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那背影带着一种疏离的决绝,却也似乎不再像几年前那样充满撕裂般的痛苦。他眼中涌动着深深的失落,却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释然。他终于说出来了,即使太迟。
阿屋走到货架的尽头,拐弯,消失在阿普的视线里。她靠在一个无人的货架旁,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冰柜的冷气丝丝缕缕地拂过她的脸颊,却压不住心口的滚烫和混乱。她低头看着购物车里冰冷的商品,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那屋檐滴水的“嗒…嗒…”声,清晰得如同就在昨日。
但那个被刻意遗忘的、湿漉漉的雨夜,连同那句关于水滴的比喻,以及此刻重逢带来的巨大冲击,都无比真实地、再次烙印在她的生命里。
她推着车,慢慢融入了超市的人流中。
对了,阿屋剪短长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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