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
我哥宋世峰结婚那天,鞭炮声震天响,新娘子是郑晓洁。
我暗恋了整整十年的白月光。
我站在院子角落里,看着我哥穿着那身明显不合身的西装,咧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
他给郑晓洁戴上那只廉价的金戒指时,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而郑晓洁,穿着一身刺眼的红嫁衣,低着头,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到她捏得发白的指节。
我妈拉着我的手,眼泪淌下来,嘴里却在笑:“世城,好孩子,多亏了你。你哥他……总算成家了。”
是啊,多亏了我。
也多亏了我,把我妈给我攒了二十年,准备让我娶媳-妇的八万八千块彩礼钱,心甘情愿地,捧到了我哥面前。
正文:
1.
我叫宋世城,我们老宋家这一辈,唯一一个考上大学的。我哥叫宋世峰,比我大三岁,是我们村一个手艺还算过得去的瓦匠。
我们家,穷是刻在骨子里的。我爸年轻时在煤窑里伤了腰,干不了重活,只能在家附近打点零工,挣的钱还不够他自己吃药。全家的重担,都压在我妈那副被岁月和农活压得佝偻的肩膀上。
我和我哥,从生下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我脑子活,读书灵,从小学到高中,奖状贴满了家里那面斑驳的土墙。我是我爸妈在村里人面前,唯一能挺起腰杆的理由。
我哥,随我爸,人老实,甚至有点木讷。不爱说话,见了生人脸就涨成猪肝色,一双手因为常年和水泥沙子打交道,粗糙得像砂纸。他初中没念完,就辍学跟着村里的老师傅学了瓦匠,每天一身泥一身汗地回家,把挣来的辛苦钱,一分不少地交给我妈。
我们那穷乡僻壤,有个雷打不动的规矩:长幼有序。哥哥不结婚,弟弟就别想。
我二十二岁大学毕业那年,我哥二十五。这个年纪,在村里早就该是孩子满地跑了,可他还光着个棍。不是没人提亲,是姑娘们来家里一看,四面漏风的土坯房,一个药罐子爹,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妈,扭头就走,连口水都懒得喝。
我妈急得整宿整宿睡不着,嘴上燎泡起了一串又一串。她天天抓着我的手念叨:“世城啊,你可得帮你哥想想办法啊。他要是不成家,你这大学不就白念了吗?咱家这香火,可不能断在你哥手上啊。”
她的话,像一把软刀子,插在我心上,不疼,但磨人。
我嘴上应着,心里却像喝了黄连水。
因为,我心里,早就住了一个人。
郑晓洁。
我们村的村花,人如其名,像雪一样洁白,像月一样明亮。她不光长得好看,学习也好,高中毕业考上了镇上的卫校,现在是卫生院的一名护士。她一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新月,能把人心里所有的阴霾都照亮。
这份喜欢,我从初中就开始了,像一颗种子,在我贫瘠的心里,悄悄地发了芽。我不敢说,我甚至不敢让她知道。我们家这条件,我凭什么?我连给她买一瓶一块钱的汽水,都要犹豫半天。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拼了命地读书。我告诉自己,等我考上大学,等我有了出息,等我能挣大钱了,我就要开着小汽车,捧着最大的一束花,风风光光地,去跟她表白。
我天真地以为,只要我够努力,她就会在原地等我。
可我忘了,命运这东西,从来不跟你讲道理。
2.
我妈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风声,说我哥,也喜欢郑晓洁。
其实不用听说,我哥那点心思,全村人都看得出来。他每次从镇上骑摩托车回来,都要绕到卫生院门口,就为了能看郑晓洁一眼。看见了,脸就红到脖子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脚油门就跑了,像个傻子。
从我妈知道这事儿起,我们家的饭桌,就成了她的道德审判庭。
她不再催我找工作,而是唉声叹气地,给我上思想教育课。
“世城啊,你哥这孩子,打小就心善,就让着你。家里煮个鸡蛋,他都说自己不爱吃,非要塞到你嘴里。现在,他都二十五了,好不容易看上这么一个姑娘,你说,当弟弟的,是不是该帮一把?”
我爸蹲在门槛上,一口一口地抽着他那杆老旱烟,烟雾缭мули中,声音沉得像块石头:“世城,你是有文化的人,以后是要进大城市,坐办公室的。什么样的姑娘找不到?可你哥,他这辈子,就只能在这泥瓦地里打滚了。他要是再娶不上媳妇,我跟你妈,就是死了,到地底下也闭不上眼啊。”
他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亲情,孝道,像两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能说什么?
我说我也喜欢郑晓-洁?说我们才是两情相悦?
不,我连她喜不喜欢我都不知道。
我说出来,就是自私,就是不孝,就是忘了本,忘了我哥从小让给我的那几个鸡蛋。
在这个家里,我的感受,从来都是最不重要的。
我只能,把那颗刚发芽的种子,连根拔起,连血带肉地,埋进心底最深的角落。
我哑着嗓子,说:“妈,我知道了。”
我的妥协,像一剂强心针,让我妈瞬间就活了过来。
她揣着家里所有的积蓄,那几张被她用手帕包得都快掉色的存折,又从亲戚那东拼西凑借了点,托了村里最能说会道的媒婆,浩浩荡荡地,杀去了郑家。
我以为,这会是一场自取其辱的闹剧。
郑晓洁她爸是村支书,她妈在镇上开着小卖部,家里是二层小洋楼。郑晓洁自己又是吃公家饭的。怎么可能看得上我哥?
可我万万没想到,郑家,竟然松口了。
他们说,我哥人老实,肯干活,也行。但是,他们家也有条件。
第一,彩礼八万八,一分不能少。这是给他们儿子,也就是郑晓-洁她弟,娶媳妇用的。
第二,必须在村里,盖三间崭新的大瓦房,当婚房。不能让晓洁嫁过来,还住土坯房。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们看中的,不是我哥,是我。他们说:“我们家晓洁嫁过去,图的,就是你们家世城有出息。以后,他得拉扯着点他哥,拉扯着点我们家。”
这话,是媒婆回来,当着我们全家人的面,添油加醋学给我妈听的。
我妈听了,不觉得丢人,反而觉得脸上有光。
可那八万八的彩礼和盖房子的钱,像两座新的大山,又压在了我们家头顶。
3.
那天晚上,我妈把我叫进了她的房间。
她从床底下,拖出一个上了锁的,掉了漆的木箱子。这是她的嫁妆,也是她的百宝箱。
她打开箱子,里面,是她给我攒的,以后娶媳妇的钱。
有我从小到大,亲戚给的,被她“没收”的压岁钱。有她每天天不亮就去集市上卖鸡蛋、卖青菜,攒下来的一张张毛票。还有我上大学后,每个月寄回来的生活费,她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都给我存着。
一沓沓的钱,用橡皮筋捆着,整整齐齐地码在箱底。
我妈把箱子推到我面前,拉着我的手,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砸在我手背上。
“世城,妈对不起你。这钱,本来是给你攒着,以后在城里买房子,娶城里媳妇用的。可现在……你哥他……这婚事要是黄了,他这辈子就完了啊……”
我看着那箱子里的钱,每一张,都沾着我妈的汗水和心血。
我看着我妈那张布满了皱纹的脸,和她那双因为常年哭泣而变得浑浊的眼睛。
我的心,像被一只大手,狠狠地攥住,疼得我无法呼吸。
我还能说什么?
我说:“妈,你别哭。不就是钱吗?我来想办法。哥的婚事,比什么都重要。”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个即将走上战场的,悲壮的英雄。
我以为我是在拯救我的家庭。
后来我才知道,我只是,亲手把自己,推进了深渊。
4.
从那天起,我变了。
我不再是那个清高的,一心只想做学问的大学生。
我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眼里只剩下两个字:挣钱。
我放弃了导师为我争取的保研名额,那是我曾经梦寐以求的东西。我签了一家业内名声不怎么好,但底薪和提成给得最高的销售公司。
我收起了我所有的骄傲和自尊,学着跟三教九流的人称兄道弟。我学着喝酒,白酒兑啤酒,一杯一杯地往下灌,喝到胃穿孔,被同事送到医院洗胃。
我住在城中村最便宜的地下室里,房间里终年不见阳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发霉的味道。我每天的伙食,就是五块钱一桶的泡面,加根火腿肠,都是奢侈。
我把挣来的每一分钱,都掰成两半花。一半,寄回家里,给我哥盖房子,攒彩礼。另一半,存起来,准备还我妈当初为了我上学,欠下的债。
我像一个高速旋转的陀螺,不敢停下来。
我怕我一停下来,就会想起郑晓洁,想起我那被亲手埋葬的爱情。
我用我不到一年的血和汗,给我哥,在村里,盖起了那三间最气派的大瓦房。
我又用了一年的时间和健康,给他凑齐了那八万八的彩礼。
钱打过去的那天,我一个人,在地下室里,喝得酩酊大醉。
我对着墙,又哭又笑,像个疯子。
宋世城,你真他妈有出息。
你用你的未来,给你哥,娶回了你最爱的女人。
这世上,还有比你更可笑的傻子吗?
5.
我哥和郑晓-洁结婚那天,我特意请了假,从城里赶了回去。
我穿上了我唯一一套体面的西装,想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
婚礼办得很热闹,我们家那个小小的院子,挤满了来看热闹的乡亲。流水席的香味,飘了半个村子。
我哥穿着一身借来的,明显不合身的西装,胸口戴着一朵又大又俗气的红花。他端着酒杯,被他那帮狐朋狗友簇拥着,挨桌敬酒,脸喝得通红,逢人就大着舌头炫耀:“看!这是我弟!宋世-城!大学生!有出息!”
那语气里的骄傲和自豪,像一根根针,扎在我心里。
是啊,我多有出息啊。
有出息到,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守不住。
郑晓洁穿着一身红色的嫁衣,安静地坐在新房里。她的嫁衣很漂亮,衬得她皮肤更白了。她化了浓妆,盖住了她所有的表情。
她像一个被精心打扮过的,橱窗里的木偶。
我端着一杯酒,走进去。
“嫂子。”
我听到我自己的声音,干涩,又陌生。
她抬起头,看到我,身体几不可见地颤抖了一下。
她的眼睛里,没有新娘该有的喜悦。只有一片,望不到底的,死寂的深渊。
那深渊里,有无奈,有委屈,有不甘,还有一丝……我当时看不懂的,深深的怨恨。
我狼狈地,移开了目光。
我把那杯酒,一饮而尽。火辣辣的液体,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我说:“哥,嫂子,我祝你们,白头偕老。”
说完,我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个让我窒息的房间。
婚礼结束,我没有留下来吃晚饭。
我借口公司有急事,连夜开车返回了城里。
我怕我再多待一秒,就会控制不住,当着所有人的面,问郑晓洁一句:
“你,后悔吗?”
6.
从那以后,我很少回家。
我怕看到郑晓洁。
我怕看到她那双,没有光的眼睛。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中。
我用了三年的时间,从一个被人呼来喝去的销售新人,做到了公司的销售总监。
我在城里,付了首付,买了属于我自己的房子。不大,但明亮,温暖。
我成了我们村,所有家长口中,“别人家的孩子”。
我爸妈,每次跟人提起我,都与有荣焉。他们也开始着急我的婚事,托人给我介绍对象。
我每次都用“工作忙,没时间”来搪塞。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早就被掏空了。那个叫郑晓洁的女人,带走了我所有的,爱人的能力。
那年春节,我拗不过我妈的电话轰炸,开车回了趟家。
车子刚到村口,我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郑晓洁。
她背着一个巨大的竹背篓,里面装满了刚从地里割回来的,带泥的猪草。
北方的冬天,寒风刺骨。她穿着一件臃肿的,看不出原来颜色的旧棉袄,裸露在外的手,冻得又红又肿。
她比以前,更瘦了,也更黑了。皮肤粗糙,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纹路。
那双曾经像月牙儿一样明亮的眼睛,如今,只剩下了一片被生活磋磨过后的,麻木和灰败。
她不再是我的白月光了。
她只是,一个被这个贫瘠的家,困住的,普通的农村妇女。
我把车,缓缓地停在她身边,摇下车窗。
“嫂子,上车吧。我送你一段。”
她看到我,先是一愣,随即,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往后退了一步,摇了摇头。
“不用了……没多远了。”
她的声音,沙哑,又疏离。
我没有再坚持。
我开着车,从她身边,缓缓驶过。从后视镜里,我看到她,依旧背着那个沉重的,几乎要把她压垮的背篓,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在那条我走了十几年的,回家的路上。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揪了一下。疼得,密不透风。
回到家,我哥正四仰八叉地躺在院子里的躺椅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嗑着瓜子。
他看到我那辆崭新的大众车,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阴阳怪气地说:
“哟,我们的大老板回来了。怎么样,在城里花天酒地的日子,过得还舒坦吧?”
我懒得理他。
我妈从厨房里端着一盘刚出锅的包子,迎了出来,看到我,笑得满脸褶子。
“世城回来啦!快,趁热吃!你最爱吃的酸菜猪肉馅儿的!”
我放下手里的年货,问她:“妈,我哥现在,还在干活吗?”
我妈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叹了口气:“别提了。你哥他,自从结了婚,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懒得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是去村头打牌,就是跟那帮狐朋狗友喝酒。就指望着你每个月寄回来的那点钱过活。”
“那嫂子呢?她卫生院的工作呢?”
“工作?”我妈撇了撇嘴,“早辞了!结了婚的女人,还上什么班!家里这么多活,地里的庄稼,圈里的猪,不要人管啊?再说了,她一个女人家,抛头露面的,像什么样子!”
我听着,一股无名火,直冲脑门。
“妈!你们怎么能这么对嫂子!她一个读过书,有工作的女孩子,嫁到我们家,不是来给你们当牛做马,生儿育女的!”
“嘿!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我妈不乐意了,把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拍,“她嫁给你哥,就是我们老宋家的人!干点活怎么了?我们那会儿,比她苦多了!你是不是在城里待久了,忘了本了!”
我不想再跟她争辩。
在这个家里,愚昧和偏见,是刻在骨子里的。
我把钱包里所有的现金,都掏出来,放在桌上。
“妈,这些钱,你们留着过年。我公司还有急事,我得马上回去。”
我一刻也不想,在这个让我窒ार的家里,多待下去。
7.
我以为,我的逃避,能换来相安无事。
可我错了。
我低估了,人性的恶。
那天深夜,我正在加班,一个陌生的号码,打了进来。
我接起,电话那头,是郑晓-洁压抑的,带着绝望哭腔的声音。
“世城……救我……你哥他要打死我……”
她话没说完,电话那头,就传来我哥宋世峰,醉醺醺的,野兽般的咆哮。
“你个臭婊-子!半夜三更,给哪个野男人打电话呢!老子今天不打死你!”
紧接着,是手机摔碎的声音,和郑晓-洁撕心裂肺的尖叫。
电话,断了。
那一瞬间,我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
我什么都来不及想,抓起车钥匙就往外冲。
我把车,开到了我这辈子最快的速度。高速公路上,我因为超速,被拍了好几次。
我不在乎。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一点,再快一点!
四个小时的路程,我只用了两个半小时。
我一脚踹开我们家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时,看到的一幕,让我目眦欲裂,几乎要发疯。
我哥宋世峰,正像拖一条死狗一样,抓着郑晓洁的头发,把她的头,一下一下,往堂屋那张八仙桌的桌角上撞。
“砰!”
“砰!”
“砰!”
每一声,都像撞在我的心上。
郑晓洁的额头,已经血肉模糊,她却一声不吭,只是死死地咬着嘴唇,眼神空洞得,像一潭死水。
而我的父母,我那“善良淳朴”的爹妈,就站在一旁。
我妈拉着我哥的胳膊,嘴里焦急地念叨着:“别打了,世峰,别打了,传出去不好听,让邻居看笑话!”
我爸蹲在地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旱烟,眉头紧锁,不是因为心疼,而是因为烦躁。
他们没有一个人,去扶一下那个倒在血泊里的女人。
他们关心的,从来都不是她的死活。
而是他们老宋家的,脸面。
我冲过去,一把揪住宋世峰的衣领,一拳,狠狠地砸在他脸上。
“宋世峰!你他妈还是不是人!”我红着眼,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狮子,用尽全身的力气,对他嘶吼。
8.
宋世峰被我一拳打蒙了。
他大概从来没想过,我这个一向对他“言听计从”的弟弟,敢对他动手。
他回过神来,借着酒劲,也跟我撕打起来。
“我不是人?你算个什么东西!你他妈有什么资格管老子的事!”
“宋世城,我告诉你!老子早就看你不顺眼了!你以为你上了个破大学,在城里挣了几个臭钱,就了不起了?你在外面吃香的喝辣的,玩城里的女人,老子在家受穷!凭什么!”
“这个女人,是我花八万八买回来的!就是我的一条狗!我想打就打,想骂就骂!轮得到你来多管闲事!”
他的话,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把我最后一点,对这个家的幻想,对这份亲情的留恋,都捅得稀巴烂。
我把他,死死地按在地上,一拳,一拳,又一拳。
我把我这些年,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怨恨,都发泄在了拳头上。
他被打得,像条死狗一样,躺在地上,鬼哭狼嚎。
我爸妈,终于反应了过来,冲上来想拉开我。
“世城!你疯了!他是你哥啊!”
我一把甩开他们,指着他们的鼻子,一字一句地吼道:
“从今天起,我没有哥!也没有你们这样的爹妈!”
他们愣住了。
大概是从来没有想过,我这个他们眼中,最引以为傲,也最听话懂事的“小儿子”,会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我没有再理会他们。
我走到郑晓洁身边,小心翼翼地,把她从地上扶了起来。
她浑身冰冷,像一块没有温度的冰。
我看着她额头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看着她空洞的,没有一丝生气的眼睛。
我说:“嫂子,跟我走。这个家,不值得。”
她没有任何反应,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
我握住她的肩膀,用力地摇晃着她。
“郑晓-洁!你看着我!你清醒一点!你才二十六岁!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你难道,真的要在这个地方,在这个火坑里,烂一辈子吗!”
“郑晓洁”这三个字,像一道惊雷,在她死寂的世界里,炸响了。
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光。
她看着我,看着我这个,她曾经熟悉,又无比陌生的“小叔子”。
眼泪,像决了堤的洪水,从她空洞的眼眶里,汹涌而出。
她点了点头。
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点了点头。
我脱下我的西装外套,披在她身上,遮住她身上那些破碎的衣衫。
然后,我拦腰把她抱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出了那个,让我窒息了二十多年的,家。
我爸在后面,气急败坏地跺着脚,骂着:“宋世城!你个逆子!你个畜生!你把她带到哪里去!”
我妈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嚎啕大哭:“天杀的啊!这叫什么事啊!作孽啊!”
我没有回头。
我知道,从我抱着郑晓-洁,踏出这个门槛的那一刻起。
我,宋世-城,跟这个家,恩断义绝。
9.
我把郑晓洁,连夜带回了我在城里的公寓。
我把她送进了最好的私立医院,请了最好的医生,给她处理身上的伤口,做最全面的检查。
万幸,除了额头上的伤口需要缝针,和一些皮外伤,没有伤到筋骨。
我给她,请了最专业的护工,二十四小时照顾她。
她住院的那一个星期,我推掉了公司所有的事情,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她不说话,不吃饭,不看任何人。
她只是,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天花板。
像一个,对这个世界,彻底绝望了的,活死人。
医生告诉我,她身上的伤,好治。心里的伤,难医。
她得了,重度抑郁。
我心疼得,像刀绞一样。
我那个,一笑起来,眼睛像月牙儿一样的白月光。
被我那个所谓的家,被我那个所谓的亲人,活生生地,逼成了一个疯子。
我开始,用我自己的方式,拯救她。
我每天,都坐在她床边,给她讲故事。
讲我小时候,是怎么偷偷跟在她身后,看她跳皮筋。
讲我初中时,是怎么为了能跟她分在一个班,熬夜补习数学。
讲我高中时,是怎么把她扔掉的草稿本,捡回来,当成宝贝一样,珍藏起来。
我把那些,我藏了十几年的,卑微又汹涌的暗恋,一点一点地,都告诉了她。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进去。
我只知道,有一天,我讲到,我大学毕业时,本来想跟她表白,却被我妈逼着,把机会让给我哥的时候。
我看到,她的眼角,滑下了一滴眼泪。
我知道,她有救了。
10.
郑晓-洁出院后,就住在了我的公寓里。
我给她收拾出了一间,朝南的,阳光最好的房间。
我像照顾一个孩子一样,照顾她。
我每天,变着花样地,给她做她爱吃的菜。
我带她去公园,去湖边,去看画展,去听音乐会。
我把我这几年,错过的,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想弥补给她。
她的情况,一天一天地,好起来。
她开始,愿意跟我说话。
她开始,会在看到有趣的事情时,露出一点点,微弱的笑容。
有一天,我们正在阳台上晒太阳。
她突然,转过头,看着我,问:
“世城,你……后悔吗?”
我知道,她问的是什么。
为了她,我跟家里断绝了关系,辞掉了高薪的工作,花光了所有的积蓄。
在所有人眼里,我都是一个,为了一个女人,毁了自己前程的,傻子。
我看着她,看着她那双,逐渐恢复了神采的眼睛。
我笑了笑,摇了摇头。
“不后悔。”
我说:“晓洁,你知道吗?以前,我努力挣钱,是为了逃离那个家。现在,我努力挣钱,是为了,给你一个家。”
她的眼圈,红了。
从那天起,我们之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被彻底捅破了。
我们没有,立刻在一起。
我们都在等。
等她,彻底走出那段婚姻的阴影。
也在等我,给自己一个,能配得上她的,身份。
11.
我和郑晓-洁的离婚官司,打得异常艰难。
宋世峰一家,像疯狗一样,咬着不放。
他们请不起律师,就用最原始,也最恶毒的方式,来报复我们。
他们跑到我以前的公司,拉着横幅,说我勾-引嫂子,伤风败俗。
他们跑到我住的小区,四处散播谣言,说郑晓-洁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在外面偷人。
一时间,我们成了整个城市的,风云人物。
我走到哪里,都能感觉到,别人在我背后,指指点点。
那段时间,是我人生中,最黑暗,也最难熬的日子。
但我没有退缩。
因为,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郑晓洁,她站在了我身边。
她不再是那个,逆来顺受的,柔弱的女人。
她学会了反击。
她把宋世峰家暴她的所有证据,医院的验伤报告,都提交给了法院。
她甚至,找到了几个,同样被宋世峰骚扰过的,村里的年轻媳妇,让她们,为她作证。
最终,法院宣判,他们,离婚。
因为宋世峰存在严重的家暴行为,郑晓洁,分得了家里一半的财产。
虽然,那点财产,少得可怜。
但对她来说,那是一场,迟到了太久的,胜利。
拿到判决书的那天,郑晓-洁,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她说:“世城,我自由了。”
我也笑了。
是啊。
我们都自由了。
从过去那些,不堪的,沉重的枷KL锁里,挣脱了出来。
12.
我和郑晓洁,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领了证。
我们没有办婚礼,没有请客。
我们只是,请了几个,在这场战役中,始终支持我们的朋友,吃了一顿饭。
我用卖掉城里公寓的钱,在郊区,买了一个带小院子的房子。
我在院子里,按照郑晓-洁的喜好,种上了一架葡萄藤,和满园的,月季花。
郑晓洁,重新回到了卫生院工作。
而我,放弃了商场的尔虞我诈,去了一家小小的书店,当了一名店员。
工资不高,但每天,能与书香为伴,我觉得,很安宁。
我们的日子,过得很平淡,也很幸福。
我们会一起,在清晨,去菜市场买菜。
会一起,在傍晚,手牵着手,在院子里散步。
会一起,在深夜,窝在沙发里,看一部老电影。
我爸妈,再也没有联系过我。
我哥宋世峰,据说,在郑晓-洁走了之后,变得更加破罐子破摔。后来,又花钱,从更远的山沟里,买回来一个,精神有点问题的女人。
日子,过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这些,都与我无关了。
我的家,在这里。
有她,有花,有阳光,有未来。
那天,郑晓-洁靠在我怀里,问我:
“世城,如果,我当初没有嫁给你哥。我们……会在一起吗?”
我抱着她,吻了吻她的额头。
“会的。”
我说:“晓洁,你听着。不管有没有那八万八的彩礼,不管你嫁给了谁。只要你回头,我一定,在原地等你。”
因为,你是我,用尽了前半生所有的苦难,才换回来的,唯一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