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上海巷弄还裹着薄雾。
就听见布行门口传来粗重的脚步声,踏在青石板上,闷得让人发慌。
老王慌慌张张地从外面跑进来,声音发颤。
“严小姐,秦先生,不好了!张营长的人又来了!”
“说……说要咱们布行半个月的洋布,还要拿十匹苏州绣品!”
我手里的绣花针“嗒”地掉在布上。
针尖戳破了刚绣到一半的“百鸟朝凤”绣屏,银线断了头,
飘在空气里。
张营长是这一带的军阀头目。
前几天来征过粮,秦翰好说歹说才用两匹洋布打发走。
如今竟得寸进尺,要起绣品来了——那十匹绣品,是我们
攒了半个月的货,早就订给了张太太和几个老客户。
要是被他拿走,不仅要赔违约金,以后布行的信誉也全毁了。
秦翰放下手里的账本,脸色沉了下来。
“知道了,你先去稳住他们,就说我们正在清点货物。”
他转头看我,眼神里带着安抚:“别慌,我去应付。”
“我跟你一起去。”我捡起绣花针,把绣屏叠好抱在怀里。
那绣屏还带着我的体温,凤凰的金线还没绣完,不能就这么
被拿走。
“张太太昨天还派人来问绣屏的进度,要是被他拿走,我们
怎么跟客户交代?”
秦翰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
伸手帮我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指尖轻轻蹭过我的耳尖。
“好,一起去。”
布行门口,四个穿灰布军装的士兵正站着。
手里端着枪,枪托在地上磕出沉闷的响,眼神凶巴巴地盯着
过往的行人。
为首的是个络腮胡男人,是张营长的副官——上次来征粮时,
就是他把算盘摔在地上,吼着“当兵的保你们平安,拿点布
还不应该?”
“秦老板,严小姐。”副官看见我们,皮笑肉不笑地走上前。
军装领口敞着,露出里面黑乎乎的棉絮。
“张营长说了,最近兄弟们要换冬装,缺些布料。你们布行
是这一带最好的,就先拿半个月的货。”
“还有那些苏州绣品,张营长的姨太们喜欢,也一并带上。”
秦翰往前走了一步,挡住我半边身子。
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副官,布行的洋布大多
已经订出去了。要是给了你们,客户那边不好交代。”
“至于绣品,都是手工做的,一共就剩五匹。要是张营长
不嫌弃,我让人给您包起来,剩下的得等下个月才能做好。”
“你当我是傻子?”副官脸色一沉。
伸手就要推秦翰,袖口的扣子崩掉一颗,滚在地上。
“少跟我来这套!今天这布和绣品,你们给也得给,
不给也得给!”
我赶紧上前一步,把怀里的“百鸟朝凤”绣屏展开。
晨光透过薄雾落在绣屏上,金线绣的凤凰尾羽闪着微光,
银线绣的牡丹花瓣层层叠叠,连旁边的小雀都绣得活灵活现。
空气里好像都飘着丝线的柔光。
副官的目光一下子被吸引住了。
伸着手就要摸,指甲缝里还沾着泥。
“这是什么?”
“这是给张太太绣的‘百鸟朝凤’绣屏。”
我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他的手。
“张太太前阵子来布行,说想给新屋的客厅挂个绣屏,
我和我娘赶了半个月才绣到一半。”
“副官您看,这凤凰的眼睛还没绣完,要是现在拿走,
张太太肯定不满意。”
我顿了顿,声音放软了些,却带着不容拒绝的道理。
“张营长要是真需要绣品,不如等我们把这绣屏绣完。”
“再额外做两匹‘富贵牡丹’的帕子,一起送到营部去。
到时候张太太高兴了,说不定还会夸您会办事呢。”
副官盯着绣屏看了半天,又摸了摸下巴。
显然是动了心——他知道张营长最疼那位新娶的姨太,
要是能讨姨太欢心,比拿几匹布管用多了。
“那……这绣屏什么时候能绣完?”他终于松了口,
语气里的凶气少了些。
“最多五天。”我立刻回答,心里松了半截。
“我和我娘加把劲,肯定能赶出来。至于洋布,
我们也能匀出三匹,给兄弟们做冬装的里子,
您看这样行不行?”
副官想了想,终于点了点头。
“行,就按你说的办!五天后我来拿绣屏和布。”
“要是敢骗我,我把你们这布行拆了!”
说完,他挥了挥手,带着士兵走了。
军靴踩过青石板的声音,渐渐消失在巷尾。
我才松了口气,手里的绣屏都被汗浸湿了。
秦翰伸手扶了我一把,掌心的温度透过衣袖传过来,
让我定了定神。
“刚才真险,要是你没拿出绣屏,今天这事还真不好解决。”
“也是运气好,刚好绣了一半。”我笑了笑,把绣屏抱得更紧。
“不过这五天得辛苦我娘了,得连夜赶工。”
回到布行,母亲听说了这事,立刻点头。
手里的绣花针都没放下,眼里满是坚定:“没事,
为了布行,累点不算什么。”
“今晚我就不睡觉,咱们娘俩一起绣,肯定能赶出来。”
接下来的五天,布行的灯几乎没熄过。
白天,我和秦翰照看着生意,应付上门的客户;
晚上就和母亲一起坐在煤油灯前绣屏。
母亲的眼睛不好,绣一会儿就要揉一揉,
却还是不肯歇。
秦翰每天都会煮好夜宵端过来,有时是温热的粥,
有时是几块苏州糖糕。
偶尔还会帮我们穿针引线,手指笨笨的,总把线穿错孔,
惹得母亲笑。
第五天傍晚,“百鸟朝凤”绣屏终于绣完了。
我把最后一根金线剪断,看着屏上栩栩如生的
凤凰——尾羽飘着,像要从布上飞出来。
心里满是成就感。
秦翰拿着绣屏看了半天,笑着说:“这绣屏送出去,张
太太肯定会喜欢。”
“以后咱们布行的绣品生意,说不定还能靠它打开名气。”
正说着,副官就来了。
他看见绣屏,眼睛都亮了,小心翼翼地接过去,手指
都不敢用力。
又检查了那三匹洋布,确认没问题,才满意地走了。
这次他没再放狠话,临走时还说了句“谢谢严小姐”。
危机解除后,布行终于恢复了平静。
晚上打烊后,秦翰煮了两碗汤圆,端到后院的小桌子上。
汤圆是芝麻馅的,甜得刚好。
月光洒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上,落下细碎的影子,空气里
带着点甜香。
“今天谢谢你。”秦翰看着我,眼神里带着温柔。
“每次遇到困难,你都能想出办法,比我厉害多了。”
“也是靠你在旁边帮我,不然我一个人也撑不住。”我
喝了一口汤圆汤,温热的甜意漫到心里。
“秦先生,其实我一直想谢谢你。要是没有你,我和
我娘在上海早就活不下去了。”
他放下碗,忽然握住我的手。
掌心温暖而有力,裹着我的手,驱散了夜里的凉。
“清颜,别再叫我秦先生了,叫我阿翰吧。”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郑重,像在说一件很重要的事。
“我对你的心意,你应该明白。乱世里,我不敢保证
能给你安稳的日子,但我能保证,不管遇到什么困难,
我都会和你一起面对,绝不会丢下你和伯母。”
我看着他的眼睛。
里面映着月光,也映着我的影子,亮得像星星。
这些日子的相处,他的真心我都看在眼里——他会为
我煮糖糕,会为母亲炖汤药,会在危机时刻挡在我前面。
我早就动了心,只是一直没敢说出口。
“阿翰。”我轻声叫他,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却笑着
点了点头。
“我也是。”
他把我揽进怀里,轻轻拍着我的背。
月光下,梧桐叶沙沙作响,像是在为我们祝福。
我知道,乱世还没结束,以后可能还会遇到更多困难。
但只要有他在身边,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第二天一早,张太太派人送来一封信。
说很喜欢那幅绣屏,还想订几匹绣着桂花的绢帕,送给
苏州的亲戚。
秦翰拿着信,笑着递给我:“你看,咱们的绣品生意真的
打开名气了。”
我接过信,心里满是欢喜。
原来在乱世里,只要肯努力,只要有彼此的陪伴,就能在
绝境中开出花来。
就像那幅“百鸟朝凤”绣屏,用一针一线的坚持,绣出了
属于我们的希望。